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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渊 季淮 【完结】 我心桃花源-卡布书屋文案:仙君攻:云渊/季淮(凡间的名字)小桃花受:陶桃云渊仙君遗失天界折云扇,被罚下凡历苦劫投世成一


云渊 季淮 【完结】 我心桃花源-卡布书屋
文案:
仙君攻:云渊/季淮(凡间的名字)
小桃花受:陶桃
云渊仙君遗失天界折云扇,被罚下凡历苦劫投世成一个瞎子。不想人间遇真爱,床上把人骗,日子美滋滋。
可惜苦劫太短,仙君早早嗝屁回了天界。
回去第一日,找老婆。
回去第二日,找老婆。
回去第X日,还是找老婆。
谁知道,老婆天天在自己院子里扫地,是他庭院里的一个桃花小仙。
而且这个桃花小仙,还是自己三百年前亲手从人间折回来的。
但相见不相识,只因仙君他是瞎子谈恋爱。
漫漫追妻路,一点不辛苦,仙君是个老司机,平时喜欢假高冷,碰到小桃花完全就没辙,只想耍赖滚上床。
发车稳稳稳,日常甜甜甜。
偶尔会有一点点小小小狗血,不适请拜拜。
引子
三百年前,他折了一支桃花,由此为自己寻了一世的记挂。
有人说,他是自寻烦恼。堂堂一介仙君,本可以游离仙世位居上仙,却偏偏给自己找个不痛快。
也有人说,他是俗世苦果未尽,那人是他的劫。
第1章
人间三月,是万物春苏之时。
季淮所住的院落在山林间,被漫山桃花围绕。
石桌上零散落着几片桃花瓣,隐隐作香,却落进茶杯里也无人问津。而那茶,大抵是冷透了的,初春饮时,总觉得几分伤身。
但依然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摸索着将它端起,缓缓抵到唇边喝下。冷茶带着浅薄的桃香,颇有微甜之色。
饮茶的人一双眼睛无神且暗淡地望向前方,亦或是说,只是把目光随意找一处安放罢了。
只因季淮看不到,他是个瞎子。
所以他听得更仔细了,稍有声响他就能知道。故而他单手握拳抵着唇,忍不住咳嗽两声。
来人吓了一跳,慌张地退后了一步,自己分明已经走的悄然无声,极其小心我想吃掉你,怎还是被季淮发现了。匆忙间,这些细碎的声音惹的季淮颇为不悦,微微皱眉。
随后,季淮听到对方走近了,声色轻轻地唤他:“四皇子。”是个少年的音色,听着诸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带着春风无意的拂绕,稚嫩又清脆。
季淮被这声音磨了心底的不耐,收敛了神情:“不是让你不要来了吗。”
少年低着头,想看他又生怯。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我想伺候四皇子。”
季淮面无表情,指尖触及冰凉的茶杯,冷声道:“我没有工钱可以给你。”
“我不用工钱!”少年连忙回道。
季淮不信,只顾自己说:“我早被赶出皇城,还瞎了双眼,落下一身疾患,命不久矣。你跟着我,熬不出头的。”
少年了然:“我知道。”
季淮哑语,不知少年是何意图,连委推的话都慢了三分。
见他不开口,少年乖巧道:“我给四皇子去换一壶热茶。”话罢,端起茶壶就如脱兔般跑了,恐是怕季淮又说出什么赶人的话来。
季淮想唤住他,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少年叫什么。反觉得少年卷衣踏足之地,带有一阵轻薄的桃花香。习习如风,不晓得是春日的桃花开的太盛,还是少年便是从这灼灼桃花中而来。
院落里生活的器具不多,放眼望去还算简单。
少年蹲在灶台前烧火,被烟熏得满脸狼狈,连连咳了多次。
一旁的草堆里闻声窜出一个小脑袋,瞧见四下无人,欢快地蹬着脚丫子就跑了过来。
“小神仙!”
少年抬头,捂着嘴干咳。
这小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红色的短布衫,脑袋上扎着一个揪,绕着红绳。他的两颊微红,两手叉腰,气喘吁吁的。
他是少年前几日无意间认识的小妖,素来喜欢自来熟。他呼哧呼哧地抹着汗,把少年看愣了,好奇着问:“你们鲤鱼精也出汗吗?”
“呸戴南论坛,你才鲤鱼精。”小孩恼眉,“我可是行的正坐得端的乌龟精!”
少年笑道:“那你穿的这么红彤彤的。”
“哼。小神仙,今早我听土地公公说。那个瞎了眼的四皇子是天上的仙君,因为犯了错被罚下凡来历苦劫的?你和他什么关系,居然还跑下来照顾他。”
“我不告诉你。”
小乌龟精是个话唠:“小气,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溜下来的?”
少年摇头保密,心思小心的很。
“哎,那你总有个名字吧?”小乌龟精泄气,好奇心都被磨没了。
“我没有名字。”少年挠挠鼻尖,不好意思道,“我才修成人形没一个月,是天上身份最低的小仙。你呢,你叫什么?”
“若风。”
话罢,起风了。
山林间的桃花盈盈摇摆,芬芳万里。有花瓣飘落至此,落在少年墨黑的长发上。顷刻间,花瓣华为虚无,徒留些许香气未散。少年侧身,白衫微动,发丝拂过他清秀的脸颊,透着一股春日新生的干净。
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内含波澜,灼灼其华。
“我知道了!你是桃花小仙!”若风看呆了,半晌才惊呼,“我娘说了,万物修身,就属狐狸精与桃花仙容貌最佳。”
少年不以为然,他在天界三百年,见过太多气质脱俗的仙君与仙女。倒不觉得自己这等小仙与狐狸精能好看到哪里去,也只有若风在那咋咋呼呼地夸夸其词。
锅中的水烧开了,少年冲了一壶新茶,不同若风继续唠嗑。
他端着茶水回到前院,却见季淮已经拿着竹棍摸寻着往屋里走。初春院落里清冷,季淮咳的厉害,嗓子连着耳朵燥疼的厉害。
平日里高大的身形佝偻,季淮屈身抓着门框,不停地咳嗽。少年忙倒了一杯茶,托在手心急急吹温了送过去。季淮看不见,少年便小心翼翼伸手揪住了季淮衣袖的一角,牵引着他伸手,握住了这杯热茶。傅洁娴
季淮很是郁闷,眉心拧成川字:“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但皇上将我放在这,为的就是让我自生自灭。你若是受人之命前来刺杀我,那大可不必费力。你只管将我直截了当的杀了,无人会管。”
“我怎么会杀你?我……”少年口中有说不出的缘由,哽在喉咙口,涨红了脸解释,“我只是想伺候四皇子。”
季淮不语,他将茶杯推还给少年,颓然几步往屋内走去。少年不知所措,只得低着头沮丧地站在门外。
季淮背着身把门阖上,他只是不想被人再三看见自己如今这幅模样。
往昔他虽自小不得宠,但前几年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官臣争相追捧,享尽了皇城的奢余。可谁又能想,他会折在自己的那些皇兄手里。人世间最是薄情帝王家,为了太子之位,兄弟间连那最基本的脸面与情义都不顾了。
他们毒瞎了他的眼睛,将私通外敌之罪扣在他头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无能的在地牢中大半年。
如今,又把他赶到这山间乡野来自生自灭。
他自小波折,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妃,皇帝对他不闻不问,就连宫人太监都轻视他,没人待他好过。若不是前两年匪寇入侵,他一战成名,重获父皇恩宠,今日是不是也不会遭人妒忌而落得这般下寸头有几种场?
季淮生性淡漠,又因幼年时见惯了人情冷暖,因此待人也极其冷淡。如今落难,无一人帮他,就连往年巴结他的官臣也无一人替他说话,纷纷另投新主。
他在屋内空坐了一下午,咳嗽声未曾断过。
自从双目失明后,他不再知晓天明日落,只知清晨有麻雀叽喳,落日有乌鸦鸣声,靠着这些,季淮便会握着探路的竹棍缓步去后院的灶台随意煮点东西吃。有时是面,有时是饼。糟糠之食,味道自然不好。
起初,季淮连烧火都不会,因看不见,有几次还烧到了自己的衣衫,好不狼狈。他刚来时,带过一个奴仆。但那个奴仆见他是个瞎子,也无人管问他们,不出几日就跑了,还带走了季淮带来的所有盘缠。若不是有路过的农妇张婶好心帮他典当了他带来的一块玉佩,又每月送点面食给他,他怕是早饿死了。
灶台周遭除了他细碎的脚步声,没有别人的声响。
季淮自然是不曾期待过那个少年的,他把话都说白了,是个人都晓得该离他远远的。
可下一刻。
“四皇子饿了吗?”少年捧着一篮子不知从哪来的草药,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季淮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少年看到了,便也停住了脚步,将那篮子草药搁到脚边,把手往身上一擦。白衫上尽是土渍灰尘,他绑着马尾发髻,随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我这就去做饭。”
“你怎么还不走?”季淮怀疑他听不懂人话。
少年小声,答非所问:“我前两天和山下村里的张婶学做了鸡蛋面,特别好吃。”他着重后半句。
季淮头疼。
而经过之前的折腾,少年对生火已经无师自通。
季淮拗不过他,只能沉着性子坐在一边等。没过多久,就闻到了煎蛋的香味。吃久了面饼馒头,突然闻到蛋香,竟是久违的饥肠辘辘起来。季淮的肚子忍不住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他立刻伸手按住了肚子,耳后不觉微红。
少年顿了顿,然后悄悄抿起了嘴角。
一碗热乎的鸡蛋面被端到季淮面前,少年把筷子递过去,仍是一手又揪着季淮的衣袖让他找准了那碗面的位置。少年的手艺比季淮好了不知多少,季淮有许久没吃到如此称心的面食了。
见他开始吃面,少年蹲到一边开始捣鼓篮子里的草药。
季淮听到声响,问:“你在做什么?”
“我找了些止咳的草药。”
季淮拿着筷子的手停顿了片刻,末了:“你到底有什么意图?”他在地牢呆久了,戒备之心也强了许多。
少年的意图,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图,便是报恩。
报他三百年前,以仙君之位,折了一支桃花带回天界,才有了今日的自己。也报自己三百年来,对仙君遥不可及的爱慕之情。
但少年不能说,他是偷溜下凡。趁着仙君这一世眼瞎看不见自己是何模样,便来私心说上几句话。一旦苦劫历尽,仙君与他身份悬殊,是万万触及不到的。少年甚是胆大,纵容了自己一回。
“意图,很重要吗?”少年闷声,埋头理草药。
这倒把季淮问住了,他想起自己的境况,要什么没什么。除了一条命,谁要谁且拿去。意图,真的重要吗?
哪怕少年真是来杀他的,也不过就是这条命罢了。
季淮手中的筷子动了动,挑起一戳面往嘴里塞。一口,两口,他吃的很是畅快,许久不曾这么舒坦地吃过一顿饭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欣喜着抬头,停下了手里理着的草药,张口却无奈他没有名字。少年不想季淮嫌他连名字都没有,四下张望,只瞧见漫山的桃花。
“桃……桃……”他胡诌不出来,心下着急。
“陶桃?姓氏可是陶邑的陶,单字是……桃花的桃?”季淮却接上了话,“若是如此,你这名字倒是有趣。”
“我也觉得有趣。”陶桃是欢喜的。
“你家在何处。”
“没有家,也不知道父母是谁。”
但从今日起,他叫陶桃,是季淮给取得名儿,他甚是喜欢。
第2章
季淮的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唯有一床被褥。屋内简陋的过分,撇开那张床便只剩下一张破败的桌椅。陶桃若是住下,就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柜子里还有一些铜钱。”
季淮对钱财不太在意,也没藏着掖着,他对陶桃吩咐:“去买床被褥,随你睡在何处,但我喜静,夜里头不许吵到我。”他自小没和别人睡过一个屋,但如今这小院落里连个别间都没有,季淮也难开口让这个少年直接睡外头。
陶桃摸了摸脑袋,傻傻道:“我不用被褥,我睡别处。”
他知道季淮所剩的钱不多,舍不得替他花了。
季淮没有多问,于他而言,陶桃来历不明,能不睡在屋里也好。
而陶桃的话不多,与季淮相处,就仿佛是一个哑巴同一个瞎子过日子。
每日,他都为季淮烧水做饭,顺带去后山捡柴火和摘草药。季淮的咳嗽总不好,陶桃一日两次熬药便很尽心。这几日,陶桃不知从谁那听说草药能卖钱,起了个大早就摸黑去了后山,唯恐那些草药被别人先一步摘去了。
他在天上时,给他浇水的是司药殿的铃兰小仙,她日日都拿着一本药卷在陶桃身边背念。那时候,陶桃还是一株小桃花,听的见看得见却不会说。
亏得铃兰,陶桃对草药非常熟知,季淮的药也不用去药铺子抓。
夜里,若风过来给陶桃送鱼,一抬头,瞧见陶桃坐在一支桃花枝上。
“小神仙,你怎么睡树上!”
“屋里没床了。”陶桃纵身一跃,跳下桃树,开心道,“若风,我有名字了。”
“叫陶桃?”
陶桃瞪大眼睛,若风耸耸肩,“说你仙术极差,我算是信了。那日我在外偷听那么久,你都没发现?”他在陶桃身边转悠一圈打量他,小大人地模样,“怪不得你劈柴采药都不用仙术,惹的自己一身灰土,原来你修为不足。”
被揪了短的陶桃很窘迫,慌忙将劈柴受伤了的手藏到身后:“我们小仙,除了比凡人活的久些,健朗些,修为都不深。”这些修为与其浪费在劳作上,不如趁夜里悄悄渡给体弱的季淮。
毕竟如同陶桃这般的小仙,在天界每日要做的也都是一些仙君们不做的粗活,用不到什么仙术。
若风没有与陶桃交谈过久,只因院内的屋中传出压抑的咳嗽声,陶桃连鱼都没拿就直奔里边,匆忙倒了一杯水给季淮。
季淮半坐起身在床榻上,单手扶着床沿,额头皆是冷汗。显然是做了一场噩梦还未缓过来,他的气息急促,胡乱地伸手,焦急道:“点灯!点灯!我看不见……”他依然置身梦魇之中,无法脱身。
“四皇子,醒醒!”陶桃也不止一次见到季淮沉身梦魇的情景,只是今日,他能在他身边陪着。陶桃跪在床榻边,隔着距离将掌心靠近季淮瘦骨嶙峋的背脊,缓缓将己身的元气输送了一些给他。
这才让季淮慢慢地清醒过来,大口喘着气。他的眼底漆黑一片,如同深渊。
暗晦的记忆中,他周身麻木,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能平稳下气息来。背上那只手也渐渐放下,季淮却猛地回身握住。
陶桃的手腕是温热的,细腻的,带着一丝桃花淡淡的香。
“四皇子,是我。”
季淮松了一口气,因疲惫而恹恹道,“你进来做什么。”
陶桃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季淮握着他的手,他的耳后刹那间变得殷红,在黑夜里谁也发现不了。屋里没有点灯,唯有窗外的月光洒落几许。
“我听到四皇子咳嗽。”他的喉咙发干,手腕被捏的生疼,但心里却是紧张的。整个心扑通扑通地跳,像要窜到嗓子眼。季淮的掌心微湿,宽大且厚实,但他很快就松了劲儿。
“我没事,你出去吧。”
“四皇子要喝水吗?”陶桃还惦念着他咳嗽的事。
“让你出去你听不懂吗?”季淮的语气并不大好。
陶桃瞬间从方才的面红心跳回归到了现实,他急急点头,转而又想到季淮看不到,连忙出声:“听懂了。”
可步子还未踏出一步,季淮喊住他:“你……睡在院子里?”
他一咳嗽,陶桃就进来了,说明他就睡在外头。可季淮的院落里除了一张石桌就再无其他,难不成他睡在地上?初春夜里寒气逼人,就连季淮都要盖个棉被。他方才握过陶桃的手腕,纤细如骨,脉间也不像是习武之人。
季淮的脑中隐隐幻想出一个单薄少年的模样,看不清脸。
陶桃以为季淮是介意他睡在院落里,为难着开口:“也不算……”
“……”
“我睡树上。”陶桃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夜里四皇子若是不舒服,只管喊我。”
“树上?”季淮有些懵,“桃树?”
在季淮脑子里,桃树不如别的书那么高大,若是个孩童还好。陶桃一个少年,除非轻的像杆子,不然怎么睡在树上。季淮心想,莫不是在唬他。想到此,季淮不免心里塞涩,他对这个少年或许过于苛刻。
而他不晓得,陶桃本就是桃花仙,睡在桃树上再舒服不过。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陶桃趁机倒了一杯热水给季淮,揪着他的衣袖,将水杯轻轻递过去。他不敢直接触到季淮,即便季淮现在只是个凡人,但在陶桃心里,他始终是不可触碰的。
“我还有一块玉佩,你明日去典当了它,去买张床。”
陶桃是知道季淮的玉佩的,他有两块,典当了其中一块,留下这块他时常拿在手里搓`揉,很是惦念的样子。
“不用,我会赚钱。”陶桃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往季淮手里一放,自个儿的手有分寸的没有碰到季淮的手,语气欢快道,“后山好多草药,我往后能采药卖钱。海霞个人资料四皇子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都和我说就好。”
可这番话却像是踩到了季淮的心底,针扎似得。
他皱起俊逸的眉目,别过脑袋,将荷包丢还给他,生硬着说:“我不用你养。”
陶桃没想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语塞,不知所措地捏紧衣摆。也后知后觉地明白,季淮即便落魄,也还留着皇子的尊严。被自己的父皇丢弃在这山野间等死已是丢脸至极,偏偏他又是被亲兄弟害瞎了双眼,现下连度日都要靠一个仆人来养。
他此后半生,定然足足像个废人。
陶桃抿紧了唇,眉梢里都带着歉意,明明他想说的并不是那种意思。然而季淮看不到,只当是自己的话说的陶桃无言可对,他挥了挥手,让陶桃出去。
陶桃像得了大赦,忙不迭的就出了屋子。
外头清冷,月亮高悬在头顶,说不出的静谧幽凉。
屋里的季淮还是在咳嗽,入不了睡。
今夜他咳的特别厉害,噎着喉咙地抽气,像是要把骨架都咳散。季淮知道,自己大概已经病入膏肓。
陶桃担心地在门外来回踱步,时不时地从窗户往里看一眼。却见季淮靠坐在床上,没几下就俯身呕了一口血。
月光隐隐下,那口血迹黑的似墨。
季淮出生那一日,疾风急雨,吹倒了皇宫内的数十颗柳树。他的母妃连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生生疼断了气。幼小的他浑身发紫,一声不吭,仿佛一个死婴,宫女纷纷惊恐,没人敢靠近他。
若不是乳娘不忍,用力拍打了他两下,令他哭出声来,怕是今日也就没有他季淮这个人了。
由此,父皇将他视为灾星,不闻不问。
自小,身边就没人愿意接近他,唯有他的胞兄偶尔照料他,派人送些吃的用的给他,但也不会亲自来看他。
而季淮不知道是怎么,越是不遭人待见,便越是优秀。五岁就能熟读经文,八岁竟能提笔吟诗,虽不曾受教过武学,却能上马拉弓,稍稍提点便能自学成才。
虽与胞兄见的不多,可季淮执意认为,胞兄与别人不一样。只因他们是同母而出,所以季淮心想,胞兄一定是真心待他好的。
可这份心思,也很快就被泯灭了。
那一日,胞兄与父皇踏着闲散的步子来武场,无意间瞧见季淮拉弓百发百中。
皇帝不禁驻足,让季淮又拉了几次弓给他瞧瞧。眼里头,都是藏不住的夸奖。皇帝年轻时也素爱射箭,季淮正巧投了他的心意,也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小太监恭维道:“四皇子的箭术像极了陛下年轻时候的风范。”皇帝听了,目光在那靶子上的红心注视许久,然后满意地开怀大笑,赏赐了季淮一套尚好的弓箭。
彼时的季淮尚且年轻,心思单纯。他从未受过父皇的宠爱,喜出望外间抬头看向胞兄,却得到一个冷如冰霜的视线,充满着不屑与嫌恶。
此后,胞兄再来没令人送过东西来。
在季淮二十岁那年,边境遭匪寇侵犯。皇帝见他武学比其他皇子出色,便命他领兵出征。季淮正好无心留在皇宫,便去了。他在边境风吹日晒三年,几次赴死历险,终于击退了匪寇。
一战成名。
那或许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万民追捧,连皇帝都对他青睐有加,兄弟姐妹纷纷同他亲近靠拢。唯有他的胞兄,与他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这份无尽的沉默中,带着的意味,季淮心中是知晓的。
胞兄不过便是看在同一个生母的份上,赏了他一口饭吃,却不想竟是给自己养了个竞争对手。
于此不久,季淮就被人毒瞎了眼睛。那毒,是放在一份他素来爱吃的糕点里。是他的胞兄曾经最常拿给他的糕点,所以他时常会惦念想吃。
谁知里面有着剧毒,生生要了他的两只眼睛。
他不愿信,可又不得不信。瞎了的他,再不能上阵杀敌,很快就失了皇上的宠信。随后,他被奸臣诬陷,入狱大半年,遭受了非人的待遇。
皇帝弃他,如弃一枚废弃的棋子,轻而易举,甚至连一声惋惜都没有。
“自你大胜归来时起,谁都不想你活着,如今父皇也不想。你别怪我也别恨我,谁让你偏偏要参这位置一脚。”那是他的胞兄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剜心。
每每他想起这些,那种痛便是遍布全身的。
季淮沉倦地睁开眼,漆黑的场景没有任何改变,就像是他的生命也置身无穷深渊中一样。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也没有他自己。
孤独蔓延于全身,比酷刑更痛。
可就在这荒芜的黑暗里,他听到他的床边有低低地抽泣声。这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但仔细想想,季淮就记起来了。这哭声,是那个死皮赖脸要跟着他的少年的。
他在哭?
为何要哭?
季淮很迷茫,他张嘴,喉咙沙哑难听:“陶桃。”
“四皇子!”陶桃惊声,抬起趴着的脑袋,眼眶很红,似是很多日没睡好了。他吸了吸鼻子,开口便又哭出声,“四皇子,大夫一会儿就来了,你别怕。”
陶桃说:“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要怕。”
从未有人为他哭过,叫他别怕。
这两句话在他听来,十分新奇,甚至说是初次听闻。
季淮怔怔,心底如沉沙抚过,说不清什么滋味。
第3章
若风带来的大夫是只老乌龟精,不要钱,只需要若风替他抓几条鱼做酬劳。
老乌龟眯着眼给季淮把脉,啧啧两声,像模像样地摇摇头。他一摇头,陶桃的泪珠子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都说苦劫要历满六十年,若一世不够就要再投一世,再吃一次苦。季淮之前已经有过一世苦劫,只活了二十五岁就遭万人唾弃死于乱棍之下,是活活被打死的。那种痛,是陶桃不敢去想的。
陶桃下凡为的就是不想仙君吃苦,仙君虽犯了错丢失了天界的折云扇,但也不至于这般一次次的被诛心。
即使苦劫的存在,单单只为一个‘罚’字。
“你哭什么?”老乌龟咋舌。
“四皇子他……”陶桃见季淮安安静静地躺着,依然昏睡不醒,身子瘦到唯剩皮包骨头。心里便发酸,无论如何都当面问不出口,。
“我写个方子给你,你去抓点药,喝个两副就没事了。”老乌龟瞅了他几眼,戏挺足。
“那你摇头做什么……”
“药不好抓,先替你焦虑下。你出门找药期间,渡些元气给他,能拖延一阵子。”老乌龟很快就将写好的方子递给陶桃,转身麻溜地出门找若风要鱼去。
陶桃抹了抹眼泪,定睛看方子,才知道老乌龟精说的药不好抓是什么意思。
季淮的病放在人间,那是无药可医,可放在妖界,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这药,着实不好拿。倘若这方子被凡间的大夫看到了,指不定还要骂老乌龟精是个骗子,胡诌了三味药出来。
百株草,千岁根,海百川。
方子上的三味药材,他往前听铃兰小仙背念过,前两者都在天山长着,后者在西海长着,去采摘路程都挺远的。其次,就是在天界的司药殿收着。
天山与西海他肯定是来不及去的,但司药殿,陶桃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碍于季淮的病拖不得,陶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大夫如何说?”季淮醒时,已临近暮色,他睡了一天。
季淮半撑起身,憔悴着,“是不是无药可医。”他是笃定的语气,曾经在地牢受刑大半年,熬出顽疾,皇帝与胞兄他们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才将他丢弃在这里,不过便是为了能让他自生自灭。
省的经他们的手,令他们得个弑亲的名头。
如今他要是病死了,便能如了他们的愿。季淮自嘲般笑了笑,认命了。
上天待他苛刻,死了也好。
“我不会让你死的。”陶桃却认真道。
他的声音宛若三月露珠,清凉地滴落,听得人耳边阵阵清脆回响。季淮觉得,陶桃的声音很好听。
“大家都想我死,我死了岂不是很好。”季淮只当他胡言乱语,他又不是大罗神仙,救不了自己。
“他们想归他们想,他们作恶,心坏到了底。”陶桃愤愤又委屈,“可我想四皇子活着,想好好照顾你。”
季淮一时不知怎么作答,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炙热灼烫,将他吓了一跳。他仓皇地别过身,沉默半晌才撇开了话题。
“我有点饿了。”
“啊,对,这都一天了,是该吃些东西。瞧我这猪脑子,还拖着四皇子说这说那的……”陶桃怪自己不细心,他是仙可以不用吃,但如今的仙君是凡人,得吃饭的。
季淮被陶桃莫名的自责逗的情绪松缓不少,难得回道:“今日吃什么?”
“红豆粥,焖了好久了。”陶桃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新学的手艺拿给季淮尝尝,他晓得季淮在皇城时最爱喝放了桂花蜜的红豆粥。
别看季淮天生一张冷脸,却偏偏喜甜。
陶桃原本不知道,是若风前几日去皇城那的亲戚处溜达了一圈,回来给他透的信。
“红豆粥……好久没吃了。”怪不得从刚才起,就闻到淡淡的甜味,心也觉得暖。
空腹许久的季淮靠坐在床上耐着性子喝了小半碗红豆粥就再喝不下了,不是陶桃煮的不好喝,而是他已病入膏肓,吃什么都乏味。腹中虽饥,喉中却干沙绵苦。
他用力咳了咳,陶桃转身就将窗户关上了。
季淮躺久了觉得两腿发麻,便摸索着想下床走走。他握着竹拐,脚心着地时才察觉自己的双腿软绵无力,生生踉跄着往前跌去。
黑漆漆的环境带给他的是无限恐惧,不止摔过一次的双腿这次没有生疼,反倒是结结实实地压在了陶桃的背上。
而陶桃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为季淮做了人肉垫背。
按理说,这种时候,陶桃只需上前扶住他就好,何必铺到地上。季淮皱眉,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一件细小到先前他一直忽略的事——
陶桃从不碰他。
不论是端茶送水,还是平日里的照顾,陶桃都是能尽量避免与季淮有肢体接触就避免。
季淮纳闷,难不成自己是什么洪水野兽吗?他看不见,也不知道陶桃面上什么神情,只觉得他应是被压疼了的。季淮支起身子,扶着床沿吃力地起身。陶桃也利索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冷不丁的,季淮听到陶桃这般说:“四皇子,我要离开几天。”
“去哪里?”季淮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询问,后又觉得不妥。
陶桃老实道:“我去给你找药,大夫说吃上两副就好了,这个月我托了张婶来照顾你。”在季淮昏睡时,陶桃已经将自己不少元气渡给季淮,撑上个把月应不成问题。
“……什么药?”
“百株草,千岁根,海百川。都不太好找,所以会耽搁点时间。”
季淮一听,才暖了些许的心又瞬间冷下来。
陶桃也是大意,这些药材搁天界与妖界,不算什么稀奇东西。可放在人界,那便是胡诌出来的仙药,听着就是用来唬人的。
季淮握拳,沉下声来:“何必……”
何必找这个借口,是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他也要走了。之前还说的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要照顾自己。想来,都是骗人的。
其实,季淮也不在意他骗自己,他原本想着,死前若真有个人愿真心陪陪他,那他这一生也不算太过凄苦。结果,大家都是一样的。
先前巴不得陶桃走,现下陶桃真要走了,季淮反倒思绪百味陈杂。
他苦涩地轻勾起嘴角,没有道破他的话。只觉喉咙腥甜干哑,唯独蹦出一个:“好。”
而陶桃得到季淮的应答后,马不停蹄地就离开了。
院落又变得空落落的,不再有个人来来回回地踱步,也不再有个人时不时地替他倒杯茶水。春日的桃花还是映了大半边的天际,春光无限好,可惜季淮无福欣赏。
第二日,季淮早早起来,坐在床上发愣。晨光透过窗纱,打在他消瘦的侧脸上,显得十分萧条。
今日要做什么,吃什么,他全然没有心思。
颓然间,外头有人叩门。季淮以为是陶桃回来了,心思跳动了一下。但一开门,就听到一声熟悉的音调:“还认得我不?”
季淮以为陶桃只是随口说说,不想张婶真的来了,还带了一碗汤面。先前张嫂帮季淮典当过一块玉佩,算是有些相熟。
“来,饿了吧,先吃面。”张婶招呼他坐下,把碗筷给他放好咯。
季淮夜里咳嗽睡不好,到了白日里天光一亮脸色便很差。张婶见了,叹口气:“陶桃说他去远处给你采药啦,你且再熬熬,等他寻的那些好药到了你就没事啦。”
“……”
以为他是担心,张婶接着唠叨。
“你放心吧,陶桃千叮咛万嘱咐,还留了好些钱给我。这个月啊,我每日就抽空过来照顾你。你要是有别的想吃的,我要是会做,你只管同我说便是。他说他不出一个月就一定会回来,所以这个月你就别和我客气。”
“……他当真这么说?”季淮犹豫着问。
“这有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你这孩子就是戒备心重。当日我替你去典当玉佩时,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拿了玉佩就要走?”张婶想起那日季淮不安又走投无路的神情就想笑,“可后头,我不是给你拿了钱回来,还帮你买了粮食回来?”
张婶的一番反问,将季淮满腹的疑虑拍的地遁无形。他仿佛一介小人,无端去猜测别人。季淮低下头,心情复杂。
张婶自知自己这张嘴又说错了话,便又叹着气将话兜着圈地圆回来:“你一看就是受过苦的,有戒备心也是无奈。村里都知道你是皇城里来的,大伙能避就避开了,所以山上才这么冷清。也苦了你了,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的,眼睛又看不见……哎,吃面,吃面。”
山下村里的村民性子都挺温和,往年也大多喜欢上山采药寻野味。今年不巧,皇城派人押了季淮来,村民怕惹祸上身,能不上山便不上了。谁都不知道季淮是什么身份,官府的人也没说,只知道是犯了罪才送来的。
但陶桃却知道他的身份,这也是开始季淮为什么抵触陶桃的原因之一。
季淮只听不答,饥肠辘辘间唇色都显得苍白。他耐不住面香,悄然动手摸索起筷子。
“不过现在好了,有陶桃来照顾你,日子总会过的舒坦点的。”张婶着手给季淮收拾起屋子来。
她总有意无意地提及陶桃的好,让季淮满腹疑问想与她说说。
“张婶,你知道陶桃的来历吗?”
“他不是跟着你从皇城来的么?”张婶一脸‘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的表情。
季淮摇头。
“不过我之前倒是问过他,你这般处境,他跟你非亲非故怎么还如此尽心照顾你。他就告诉我说,你对他有恩,从前救过他的命。这孩子一看就老实,又长得清清秀秀的,没想到心思也这么善良。他啊,为了你,每日天不亮就去采药,然后去山下的集市里卖钱换吃的和用的,前日还来问我红豆粥怎么煮好吃,学了好半日……哎,他这是煮给你吃的吧?”
张婶笑的爽朗,是农妇特有的大嗓门:“陶桃这孩子看着单瘦,没想到还挺能吃苦的。为了采药,手上都是水泡,也不见他喊疼。他就是年纪小,还没有成家的念头,不然我定要为他说一门亲事……”
听着她喋喋不休地叨念,碗里的面也渐渐凉了,季淮从头到尾都没能应上一句。
他不记得自己救过陶桃,一点都不记得。他想起之前自己对陶桃的猜疑与责问,忽然觉得坐立难安起来。
外头的风很轻,花瓣无意飘落几片。
随着风落进那碗凉透的面里,季淮无心再吃,深沉地将头别向窗口处。好像他看得见一般,定定的望着外头的桃花树。张婶瞧见了,还特意凑过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我看不见。”
“哦哦……”张婶不好意思地笑笑。
“张婶,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季淮起身,拿着竹棍,熟练地找到柜子,从里拿出一个荷包与一个玉佩,“我要买一张木床,还要一床被褥。”他想,若陶桃真会回来,总得有个歇脚的地方。
与别人说再多,不如到时他亲自问一问陶桃。
季淮的身姿挺拔,即便病着,也透着一股浅淡的飒爽。他本就是身份尊贵的人,在这山野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又恰好他此刻正站在窗边,光线穿过季淮墨黑色的发丝,脸庞的线条被映衬的越发硬朗俊逸,与那一双暗如孤鹰的眸子,实属画卷书里的人。
张婶不禁惋惜,若季淮不是个瞎子,她定要给他做媒了。
第4章
陶桃离开季淮那后,驾一片云,急匆匆地回了天界。他这一来一去,差不多要在人界消失一个月之久。他满心牵挂着季淮的病,只想快些回去,耽搁不得。于此,他拿着司药殿的腰牌,避开了天雷,从天界的侧门进入。
这侧门本就是为司药殿的小仙准备的,设立在司药殿的后院里,便于他们出去搜寻各色稀有的药材。如同陶桃他们这等小仙不同于天界的其余仙人,是不允许随意离开天界的。就好像是人界皇宫里面的宫人不能私自出宫一般,一旦被发现,责罚不轻。
小仙要从侧门离开天界,需躲开天雷。司药殿会给每个采药小仙发一个腰牌,拿着它,天雷便会自动避开。
陶桃初修人形的第一日里,趁着铃兰打盹儿,偷拿了。
不想,陶桃刚一进门,就被铃兰逮了个正着。
“好你个小桃花,我日日给你浇水,你却在修成人形后,第一件事就是恩将仇报!偷了我的腰牌!”铃兰捏着他的手腕,拧着眉头,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知你误了我多少活儿,一会司药仙君怪罪起来,你我可担得起?”
“铃兰姐姐,我错了。”陶桃慌忙求饶。
从陶桃被折回天界起,就由铃兰照顾,浇了三百年的水。说起来,他们也是有感情的。铃兰气归气,却也并不打算揭发陶桃文明试炼场。
“你知不知道偷溜下凡是重罪,要受什么样的责罚?一点都不懂事!”铃兰责声,俨然像一个长姐训斥弟弟的模样。
陶桃低下头,眸子发涩,忽然掉下两颗豆大的眼泪,把铃兰吓着了。
他抹了抹眼睛:完了,这下全完了。不仅没能偷到药,还把自己给送进去了。
他跪下,拽着铃兰的衣袖,可怜道:“铃兰姐姐,别逮我……”
铃兰见他眼眶里都是泪,不禁软下心来几分,但嘴上还是不饶人:“谁叫你这么贪玩,现下哭有什么用?”她想拽起陶桃,却发现他的掌心都是一些细碎的伤痕。铃兰好奇,“你这是下凡做苦力去了?”
陶桃摇头:“劈柴劈的。”
铃兰了然了,指了指他的脑袋:“尘缘未了,你去找凡人了?”
陶桃只望了她一眼,眸中万千秋水,语止于心。但可见他心里惦记着一个人,透着目光都能看到那种焦虑。
“那个凡人喊你劈柴?”铃兰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天界做小仙时,也是这般思念凡间的亲人,却不能说不能去,“你在天上也就每日落个打扫庭院的清闲活儿,何必下凡去劈柴做粗活,作践自己的一双手。”
“他对我有恩,我舍不下他。”
她叹气:“对你有恩的是云渊仙君,当年是他将快枯死的你带回了天界,让我每日浇灌你。你倒好,一成人形就跑下凡,去报别人的恩了。”
陶桃抿着唇不说话,只管掉泪珠子。铃兰无奈松了手,拿出一瓶药粉给他的手抹了点。不过一会,陶桃手上的伤就全好了,两个伤疤也看不到。
“那你报恩报的好好的,怎么又跑回来了。”铃兰算了算,陶桃左右也不过去了一个时辰,在人间那是一个月都不到。
半晌,陶桃轻下声,微微哽道:“他病了。”
陶桃在天界修成人形不过一个时辰,还未被记录在仙册中。天界相当于没有他这个小仙,唯有铃兰知道他。
铃兰带着他去了司药殿的药房,替他拿了那三味药。这些药在司药殿不算什么珍贵的草药,铃兰私拿点也不会被人发现。他趁着药房的小仙不注意,还给陶桃拿了一瓶伤药。
“我不能再将腰牌借给你,下个时辰我得跟着其余小仙去外界采药,没有腰牌会遭人起疑。”她将伤药塞给陶桃,又给他一只袖珍盒子,里头是两颗药丸,“这药丸是羽禽丹,你下去时,含一颗在嘴里。天雷便会以为你是一般的禽鸟,不会追着你劈。若有那么一两道还是劈下来,你自个儿注意闪躲。剩下的那颗,回来时含。”
陶桃用力点点头,可也怕自己躲不开。毕竟被天雷劈到,那可是痛不欲生。
铃兰看出了他的担忧:“那么害怕便不要去了,凡人生老病死都是常态。”
“我要去的!”陶桃急忙道。
“喏,那瓶伤药就是为了这个。一两道天雷劈不死你,但会让你痛上许久。你用这个伤药抹在伤口上,不出三日便能治好。”
“多谢铃兰姐姐。”陶桃跪下磕了三个头。
铃兰却严肃道:“记住,你离开的时间不能超过天上的十五日。否则,你的仙名会自动浮现在仙名册上,天界便会发现你溜下凡的事情。”
他必须在十五日以内,去到天界登记处,把他的名字记上去。
等仙名册自己浮现,那一切就都晚了。
天上十五日,地下十五年,够了。
陶桃将羽禽丹含入口中,纵身一跃,回了凡间。
铃兰无声叹气,转身却碰到了正驻足的司药仙君。她吓了一跳,脸色都煞白,两腿一折便跪下了,俯身在地上,声音颤抖又极力克制:“上仙。”
司药殿的主人名为陵泽,是掌管天界仙草的仙君。
他的性子极为清冷,周身都透着一股与世独立的仙气,如寒冬凌冽孤傲的冰。不同于别的仙,陵泽的头发是银白色的,传闻他的原身是世间稀少的北极银狐,身有九尾,不属于三界中任何一界。他早年间在妖界生活,后来归顺了天帝,来天界做了位上仙。
陵泽目光冷淡,撇了一眼侧门。
“三百年前,你初来我司药殿,每日都坐在这侧门处往下望。”陵泽开口,声色冰冷,“听掌事小仙说,你在思念凡间的亲人。”
“小仙不敢。”
陵泽走近:“你一人求道成仙,舍弃了凡世的亲人,知晓他们病痛苦离,却始终没有私自下凡去救他们。”
而今。
“你却私放一个桃花小仙下凡,你以为这般做,你曾经的过失便会得到弥补?”
陵泽孤调的音色将铃兰最后一丝侥幸都泯灭,她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想陶桃与她都栽了。她认命了,老老实实等候发落。
可接下来,她却听到陵泽慢声开口:“今日之事,下不为例。往后,你不用待在采药房,领了仙牌去掌药房做事。”
铃兰惶恐,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升职了。但介于她有错在先,所以不敢抬头。
因此,铃兰没有看到,陵泽对着那扇通往外界的侧门瞩目片刻,转而露出了一丝浅薄的笑意。
天上走一回,不过一个时辰。
但人间已是桃花谢了一轮,万物归暖。
陶桃捂着手臂坐在一颗树下,倒抽几口气,额前渗出丝丝冷汗,他将铃兰给的伤药倒了些许抹在左臂上,那翻涌的鲜血这才收敛了些李叶娜。他的唇色发白,周身颤抖。知道被天雷劈中会很疼,却没猜到竟是能疼成这般。
方才下来时,陶桃没能避开一道天雷,被击中了左臂,硬生生的将他打了下来,摔的不轻。得亏他有仙骨,才没活生生地摔死。
陶桃脑袋晃神,眼前的景物不断旋转。怀里揣着的那两包药却完好无缺,被陶桃捂的都热了。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睁开双目,用意念支撑着自己往前走,再几步,就到季淮的小院落了。
等到了,他要给季淮熬药。吃了药,季淮的病就好了。
等季淮的病好了,他的心情说不准也能好些,不会再像之前那般自暴自弃。
他想着,想着,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铃兰给的药止血且止疼,陶桃昏迷不醒全是因为从天上摔下来,砸晕了脑子。别人遭雷劈都是半死不活,陶桃遭雷劈是脑袋发晕,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屋子里头飘满药味,闻得人有些作呕。
耳边是不时的咳嗽声,陶桃朦朦胧胧地揉了揉眼睛。
“啊呀,醒了,醒了!”
这声音陶桃认得,是张婶的。他睁开眼睛,只见季淮坐在床边。
陶桃呐呐,动了动手,又发现自己的手被季淮握着。于是,陶桃不分场合和时间的红了脸。哎,季淮的手还真是暖,想多握一会。
“怎么脸这么红,是这药方子不对吗?”张婶见了,嚷嚷,“赶紧让他坐起来缓缓神。”话罢,就上前去扶陶桃。
季淮帮不上忙,被张婶挤到一边站着,握着的手也瞬间放开了。
“怎么样,好些没?这土方子真好使,给你喂了几口药下去,你就立马醒了。”张婶末了还补充一句,“都说蛤蟆皮炖药草好使,没想到这么好使。”
陶桃愣了,蛤蟆皮?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张婶说的蛤蟆皮大抵是喂给他喝的。陶桃捂着嘴,一张脸涩的像苦瓜,想吐又吐不出来。
张婶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哈哈地笑个不停,一旁的季淮因看不到,心里不大畅快。
“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季淮插话。
这才反应过来手臂还伤着的陶桃皱眉,呲牙捂住左手,愁眉苦脸的样子倒是少见。听到他的呼声,季淮突然急了:“很疼吗?”
“不疼。”陶桃抿着嘴,有点不适应季淮对他的关怀。他摸了摸身上的衣衫,已经给换了新的,心慌道,“张婶,我带回来的药呢?”
“我都收着呢,你不醒我也不敢乱熬,都是些没见过的药材。”张婶从柜子里取出两包药来,还有一瓶药粉和袖珍盒子,“你跟我说说,怎么熬,我去帮你弄。”
陶桃松了口气,下意识里冷汗都出了一身。他拭去额角的细汗,随后仔细交代了张婶几句。说罢,他的左臂开始作痛,陶桃打开伤药的瓶盖,自己抹了药。与第一次不同,这次抹药,烧灼的疼痛不仅减轻,甚至可说是没有了。
即使牵动到手臂,也不会感觉到不适。只是他的左臂是被天雷所伤,必然是要留疤的。
季淮待张婶出去了才坐回到床榻边,不自在地问:“张婶说你左臂上有好大一道伤口,发现你时,你整件白衫都染着血……”他停顿,睫毛轻微颤抖,“你……你去了哪?为何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若陶桃没听错,季淮是真的在关心他。
第5章
“都是小伤,不出几日就没事了。”陶桃支支吾吾地说,“四皇子不用太过担心我。”
季淮的神情很复杂,他知道陶桃在骗他。若不严重,怎么会昏迷三天三夜,又怎么会像张婶说的那样,整件衣衫都沾染红了。他的眸子深沉,手却悄悄地伸了过去,想握陶桃的手。陶桃见了,也悄悄地将手藏到了后背。
季淮找不到他的手,也不知道陶桃伤势如何,更看不见陶桃憔悴的脸色。
他不安且愧疚:“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好便好了,非要什么缘由吗……”今日陶桃乏的很,左右不想费脑子。
“只因我救过你?所以你豁出性命的来回报我?”季淮不解,“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救过你……”
陶桃心想,你当然不记得,哪怕你是云渊仙君时,你也未曾记得过。三百年前,你只是随手折了一支即将枯死的桃花枝带回了天界,又随意的将它插在自己的庭院中。
后来,桃花枝死灰复燃,开了一朵小桃花,莹莹粉粉。你觉得好看,便随口一句吩咐,让路过的铃兰日日给它浇水。
自此之后三百年,你在庭院中来来回回,却再也没去看它一眼。
你连这样都忘了,何况是今世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呢?
陶桃失落道:“施恩的人,都不会记。”
“那为何之前不告诉我?”却告诉了张婶。
“你都不记得了,我告诉你……你也不会信。”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季淮有些生气,恼怒地开口。可一想自己之前的态度,又断然转了话,“那我是如何救了你的?”
季淮迫切地想知道,他甚至是怕陶桃是认错了人。
“你给了我一碗水。”陶桃垂下眼帘,“在我快要渴死的时候。”
季淮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在何时何地曾给过陶桃一碗水,也想不起来这个少年曾经就与他相识,他皱着的眉挤成一个川字:“只是这样?”
“嗯。”陶桃没有犹豫地应声,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可季淮越发想不通了。
只是这样,陶桃就能为了他抛开性命不顾,不远千里去找药?人世间大抵皆是自私的,就连亲兄弟之间都逃不过尔虞我诈,为了权益互相残杀,更何况是血脉之亲以外的人。
竟会为了一碗水的恩情妥协,而待他真诚,待他舍命般的好。
“陶桃,我是一个瞎子,无权无势也没有钱。”这话季淮不是第一遍说。
“我知道。”陶桃也不是第一遍这样回答黑道悍妻。
“你执意跟着我,肯定要吃苦的。”
“我不怕吃苦!”陶桃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袖,真真切切地说,“四皇子,我想跟着你,再苦也想跟的。”
苦劫六十年,前一世,季淮已经历劫二十五年,如今这一世,需历劫三十五年。季淮今年二十五岁,最多不过十年,劫数便会结束。到时候,季淮在尘世的寿命也就尽了。
苦他还是苦自己,最多不过十年。
望见季淮纠结的表情,陶桃抿唇:“四皇子,人生尚短,何必……推开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他话中意思是想让季淮接受他的照顾,却不想在季淮听来,又成了另一番意思。
那意思如蠢动的私心,不安地焦躁起来。
春日未过,正是化雪融冰的好季节。
“四皇子,我看到那边有一张木床,还叠了新的被褥,是给谁的?”陶桃可算是看到新买的木床了
季淮微微叹气,不再追问陶桃,一改往前的语气,好声回答:“是给你的。”
“我的?”陶桃惊喜,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季淮听声拦住了他,严肃道:“躺好,你还病着。”说罢,自己先咳嗽了两声。
老乌龟精配的方子果真见效快,两副药一喝,季淮的病基本就好透了,只是身子骨还单薄些,需要调养。就连张婶都不禁诧异,问了陶桃多次,是去哪采的仙药,日后她也要去。陶桃胡乱编了一个地名,同张婶说那里虎狼野兽极多,基本都是有去无回的。
唬的张婶一惊一乍,也不敢多问了。
季淮虽不像张婶那样咋咋呼呼的都表现在脸上,可也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心,他以后乘龙怪婿粤语,要待陶桃好一些。
待陶桃好有数种方法,比如他劈柴的时候,季淮就过去帮忙。季淮虽然瞎,但只要陶桃给他放准了位置,他一劈一个准。劈开一个柴木,陶桃就鼓掌。两人幼稚的像是三岁小孩,玩的停不下来。陶桃怕他累,也从不让他帮的过多。
但只要季淮同陶桃有肌肤上的接触,陶桃就和蚂蚱似得躲的老远。
季淮不信邪,故意多试了几次。
陶桃要躲,他便偏偏去拽他的手。他曾习武,捕风捉影的本事不差,再加上病好了,身手敏捷。陶桃一个仙术低微的小仙哪是他的对手,每每闪躲总有失误,有几次险些被季淮拽进怀里。最后,陶桃耐不住了,揪住他的衣袖:“四皇子,别老拽我……”
他说的可怜兮兮,话音里带着求饶。
季淮的心莫名软了几分,而陶桃身上总带着浅淡的桃花香。闻得人置身春日里,神情恍惚。
简陋的屋内,两张床一张放西面,一张放东面,将位置挤的更加小。陶桃不用再睡树上,很是欢快。他与季淮的关系不像开始那么僵,所以陶桃的话也稍稍多了些。本就是年纪不大的小仙,性子也活泼了许多。
“四皇子,这床花了多少钱?”木床睡得真舒服,如此舒服的床是不是很贵,该不会是把柜中荷包里的钱都花完了吧。
“我把留下的玉佩给典当了,买了床和被褥,还剩下好些钱。”季淮淡淡回答。
陶桃坐起来,掌心摸着硬邦邦的木床,心里不是滋味。那玉佩看上去就意义非凡,平日里季淮也十分珍惜,怎么为了这张木床就给当了呢。陶桃睡着它再也不舒坦,被褥盖得也沉重,他怀念起睡在树上的日子,至少心里没有负担。
“那玉佩是我母妃留下的。”
陶桃一听,心思越发沉重,恨不得将木床连夜送去市集退货。
“可我一出生就克死了她,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连这玉佩,都是后来乳母见我可怜才给我的,我那时才知道原来我母妃是有留下东西的。”他侧身躺着,“我母妃自幼身子就不好,不适怀二胎。可为了争宠,她没办法,不得不生了我,搭上了自己的命。”
夜里很静谧,唯有季淮低落的嗓音沉浮。
乳母曾告诉过他,他的母妃怀他时极其不情愿。多次想将他流掉,最后都被人拦了下来,他的外戚家总是希望宫中能多一条他们的血脉。
这个故事以前他总不愿说,更不愿听人提起。
只是人心很坏,他越不想听,就越有人三番两次地提醒他,想忘也忘不了。但如此坦然的自己亲口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那玉佩,本就不是留给我的,没了……也好。”他心里是苦的。
季淮没有得到陶桃的回应,周遭传来琐碎的衣衫摩擦声,他疑惑着开口:“陶桃?”
“我在。”陶桃已经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前,跪在他的床边,扯扯他的被子,“四皇子,明日`你想吃什么?”
大半夜的,突然说到吃什么。
季淮想不好皇家美孚,答不上来。陶桃瞧见他思虑的样子,提议,“我们吃蜜糕好吗?米糕上头盖着糖浆,可好吃了。”他的指尖在自己大腿上画圈圈,眨着眼睛,“吃了心里头也甜蜜蜜的,什么都不觉得苦了!”
他将一块普通的蜜糕说的神神叨叨的,惹的季淮也笑了:“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那你小时候吃过吗?”
“嗯。”季淮问,“你没吃过吗?”
陶桃托腮:“只见过,没吃过。”末了,“明日我去买了,我们一起吃好吗?吃了就什么都不苦了。”
“好。”
“四皇子,以前的事情不要想了。以后我陪着你。”
“……”
“不好吗?”见他没回答,陶桃低下脑袋。
“好。”
季淮应的很轻,低缓的声色好听。他嗅到浅浅的桃花香,每次陶桃离他近时,他都能闻到。它似不会衰败,不会随着春日逝去而消散。就同他此刻蠢蠢欲动的心思一般,莫名地被牵引,悸动。
他的思绪是酥痒的,向往的。
他从未见过陶桃这般好的人。
“陶桃,你长什么样子?能让我摸摸吗?”季淮说的极其小心翼翼。
然而陶桃并不想被季淮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怕季淮以后回了天界会找自己算账黄莉娟。苦劫是罚,不允许任何人干扰。小仙参与仙君的任何劫数都是大忌,不仅天界法规不允许,仙君自己也不会允许。
陶桃退后一些,闷声:“我不好看。”
“我不嫌。”季淮急忙说,卧在床榻上单手撑起身,另一只手朝着前方试探地触碰,“你靠近些。”
陶桃不愿,继续往后挪了点,别扭着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脸送上去。
季淮也不恼,他其实就想摸摸陶桃的脸。他又不是自小瞎,单靠摸几下哪能晓得这人什么模样,他是唬陶桃的。没想到陶桃心眼单纯,真的信了。季淮无奈,换了个法子,故意伤心道:“你是不是嫌我?”
“怎么会!”被他的话语惊到,陶桃倾身上前许多。
“你说你要照顾我,同我一起过,却总避着我。”季淮将手收回,赌气似得躺着。
“我没有避着你,四皇子,我……”
“那为何你总不愿触碰到我,是我长的很吓人吗?”他在地牢大半年,什么苦刑没受过,若是真有什么吓人的伤疤那也不奇怪。只是陶桃这般嫌弃,他有些受伤。
“不是的!四皇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季淮忍不住侧过身,背对着陶桃勾了勾嘴角,心情很是不错。
陶桃误以为季淮生气了,一双手无措地想去揪他的衣衫,可又止住了动作。跪在地上的腿开始发麻,眼眶也渐渐发涩。他不碰,是有缘由的。
他们一个是仙君,一个是小仙,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按身份,陶桃平日里碰到仙君,都应是跪在地上不得抬头直视的。他只是一个刚修成人形的小仙,与铃兰那样的小仙又是不同的。在天界,属他身份最低。
如今,能与季淮说上几句话,照顾他的起居已是斗胆。他又怎么再敢去真真切切地触碰季淮,触碰这个他爱慕了三百年,身份无比尊贵的仙君。
“是我身份太低微了。”好半天,陶桃为难地蹦出这么一句来,话语间带着满满的卑涩。
第6章
季淮愣了,实在是没想到得到的回答会是这句。
他徒然坐起身,顾不得什么,伸手胡乱一抓,恰巧抓住了陶桃的手臂。陶桃低着头不敢瞎动弹,小鹿般怯怯。而季淮的手顺着他的手臂,隔着那几层衣衫,一点点地下滑雅乐士女鞋,握住了他的手。
季淮的手偏瘦,骨节分明,掌心是常年握剑的糙茧。轻轻厮磨在陶桃的手背上,然后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带着凡人的温度,由掌心蔓延,包裹住陶桃略微冰凉的手。
这使得陶桃的脸很红,心也烧的慌,耳中只能听到自己思春欲动的心跳声。
他虽怕,却也很开心。唯有在凡间,才能这般被季淮握着手,他躲归躲,但每一次都极其珍惜。
“你往后,不要喊我四皇子了。”季淮道。
陶桃咽了口唾沫,抬眼望着季淮,满面困惑:“那喊什么?”
总不能没头没脑地喊仙君吧?
“就喊我季淮。”
“不行!”陶桃立马抽回手,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脏,退后移了一大块地方儿,让季淮够不着他,“我不能直呼四皇子的名字。”
不论是云渊还是季淮,这两个名字都是属于仙君的,陶桃不能连这都越界了。他弓身爬起,顾不得拍身上的灰便躺回了自个儿的木床上。
“陶桃!”
“……我睡了。”
季淮气急败坏地扶着床跌下了地,摸到了床边的竹棍:“我被贬到这来的那一日起,就不再是皇城的四皇子了!张婶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官府也不提及照应我。其中是什么道理,你看不出来吗?”
他几乎是迫切的与陶桃说:“陶桃,早没人把我当四皇子了!”
竹棍点着地,发出‘哒哒’的响音,季淮撞到了木床的床角,不免吃痛。陶桃赶忙起身扶住他,让他坐到自己的床上,尴尬且别扭着说不出话来。季淮再次摊手“把手给我。”
陶桃不愿。
“我看不到,把手给我。”向来强势的季淮居然有几分示弱。
僵持许久,才有一只手犹犹豫豫地放到了季淮的掌心。
季淮握紧了,“我与你是一样的,没有身份高低,我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没人待他那么好过,舍了命对他好的人,他季淮头一次遇到。
遇到了,就舍不得放他走。
“陶桃,我今年二十五,应要比你大一些。”
陶桃在心里默念:我今年三百岁……
“你若怕自己年纪小,喊我的名字礼生。就喊我淮大哥,可好?”季淮不喜欢自己的姓氏,唯独这个淮字,是当年他在书卷上随意翻的。皇帝根本没为他赐名,宫人们一直喊他四皇子,兄弟姐妹们也懒散称他一声老四。
堂堂一个皇子,没有名字,着实可笑。
于是他五岁时,在藏书阁的书卷上,找了一个淮字。
淮河之水幽幽,奔流而去。同他的心思一样,想离开这个冰冷到毫无人情味的皇宫。
被抓住手腕的陶桃跑不开,硬是被季淮许了这声‘淮大哥’。他又羞又恼,偏偏还不能对季淮发脾气,巴巴地红着脸。
这四皇子不知道什么毛病,先前冷的像块冰,现下热的像块碳。天天动不动就来拽他的手就算了,怎么还逼着自己改口喊‘淮大哥’。这称呼羞嗒嗒地如村里妹子喊情哥哥的味道,陶桃噎在喉咙里好半天吐露不出来。
季淮看不到陶桃的表情,私以为他也喜欢,便开心道:“你喊我一声听听。”
“要不我喊你季大哥……”陶桃退而求其次。
季淮拉下了脸:“每个皇子都姓季,你是要喊多少个季大哥。”
“……天底下不也有许多人姓淮吗?”陶桃憋不住回了一句。
“这我不管。”
季淮便是要耍赖。
“反正你往后不许再喊我四皇子,也不许喊我季大哥。要么季淮,要么淮大哥八数码问题。”
大半夜的,季淮因为一个称呼和陶桃杠上了。陶桃之前怎么没发现季淮如此较真幼稚,还这么霸道不讲理。总之,他认定的事情,你拂不了他的意。
陶桃实在没辙,压着嗓子,不情不愿地喊:“淮大哥。”
这一声喊的季淮乐了,他的心思许久没如此雀跃过。只这三个字,喊进他心里,喊的他心痒痒,片刻内怎么也舍不得松开陶桃的手艾丽希斯,又觉得握着陶桃的手害得自己心有悸动,耳后羞燥。
要不是陶桃自个儿抽手,指不定他还要机智蛋捏着过夜。季淮满心活络着摸了摸木床榻上的被褥,甚至还担心起陶桃夜里睡着会不会冷,张婶帮买的被褥是不是太薄。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宿,才被陶桃搀着回了自己的床。
季淮待人好的方式青涩,趟满了执拗的味道,与他那冷冰冰的外表十分不搭。他就像个情窦初开,急于想表现自己的小少年一般,生怕做多也怕做少。
他从未在意过谁,但只要这人出现了,被季淮认准了,他便能激进的很。
第二日天不亮,陶桃就起了。
季淮昨日睡得太晚,今早睡得挺沉。陶桃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他。阖上门时,瞧见若风在院子门口蹲着哭鼻子。
若风脑袋上的红绳扎眼,今日穿着一件脏兮兮灰色的短衫,他抽泣着胡乱抹了抹眼睛,转身对陶桃说:“小神仙,你帮帮我。”
空气中飘散着一丝血腥味,陶桃这才发现若风的的手上全是细微的伤口,密密麻麻地凑在一块儿,仔细看又像是灼伤。
“我朋友被山下的捉妖道士捉了,笼子上贴着降妖符。”若风抽噎几声,“我妖力太浅,撕不开降妖符。我也怕有人发现我,不敢多留。”
小妖在妖界的法规中是不允许在凡人面前出现的,这个规定说是为了约束他们,维护三界平和。倒不如说是想保护这些妖术尚浅的小妖精,免得他们被凡人抓了。若没碰到捉妖师还好,要是碰上,指不定还得魂飞魄散。
陶桃没有耽搁,立即跟着若风去了山下的村子里。
这个时辰,村子里的人大多都起了,包括那个捉妖道士。若风的朋友是只白狐狸,年纪也不大,此刻正瑟缩在一个笼子里。它受了伤,紧闭着双目已然被打回原形。笼子外头贴着几张明晃晃的降妖符,上头用红墨画着简单的符咒。
笼子被捉妖道士拎着放到空地上,边上围着好些看热闹的村民。若风不敢进村子,陶桃是一个人进来的,他凑上前,想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救小狐狸。
不巧,碰到了张婶。
“陶桃,吃早饭了没,来吃碗馄饨啊。”张婶的相公是个摆馄饨摊的,今日他出去赶集,张婶帮着照顾馄饨摊。她见陶桃边答应她,边看捉妖道士那,边摆了摆手,“哎,那个骗子道士,在我们村里赖了两日了。”
“赖?”
张婶下了一碗馄饨,喋喋道:“非说我们村里有妖,要收钱除妖。村长没搭理他,他昨夜就捉了只狐狸,死皮赖脸地说是从我们村里头捉住的妖,要卖给我们。神神叨叨的,真以为我们的钱好骗……”她拿着漏勺在锅里小力搅搅,数量不多的小馄饨在热气腾腾的沸水里很快就熟透了。
小馄饨的汤水清透,再撒上一把小葱花,卖相不要太诱人。
张婶端给陶桃,在他身边坐下:“我们都不相信他,所以今个儿他说要证明给我们看。说这只狐狸就是只妖,要送它魂飞魄散来着。”张婶只当笑话看,完全没把这个捉妖道士的话当一回事。
“魂飞魄散?!”陶桃惊讶,这捉妖道士也太狠心了些。
“可怜这小狐崽了。”张婶抓了把瓜子嗑,惋惜道,“要是只小狗,我还能花几个铜板买了给我家孙儿玩。可惜狐狸是野畜,养不熟的。”
陶桃忙起身,走到正欲找桃木剑的道士面前,揣着腰间的荷包问:“多少钱,我买了。”
道士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陶桃。
“二十个铜钱!”道士其实就是那种道行不深的骗吃骗喝小徒,抓到小狐狸也是运气凑巧。自然出价不高,这点钱不过是陶桃三篓草药钱。
陶桃正要爽快掏钱,一旁的张婶‘嗙’地拍了桌子,扯着嗓子北京辉子爷,“昨天还说十五个铜钱,今朝你是要抢钱呀?”
亏的她一嗓门,帮陶桃省了五个铜板。村子里穷,大伙儿被妖买了还差不多,哪有多余的闲钱去买妖耍。捉妖道士嫌弃村子里都是穷鬼,收了钱就要走,走前还好心叮嘱陶桃别撕降妖符。
陶桃哪管他,回头买了四块蜜糕就拎着笼子出了村,笼里的小狐狸不安地朝他看了两眼。
外头,若风等的焦心,看到陶桃拎着笼子回来时,差点哭出声。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夸陶桃是个英雄,是个高手,是个菩萨。小狐狸傻傻地搞不清状况,呜呜嗷了两声。
陶桃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给他撕了降妖符。不想,这降妖符触及陶桃的指腹时,如针扎般刺痛了他。陶桃吃痛地收回手,皱眉,又试了一次。这回儿没什么问题了,顺利地揭下。
但陶桃指心出了血,若风担心道:“这降妖符连神仙也伤吗?”
“奇怪,照道理是不能伤着神仙的。”陶桃纳闷地吮了两口指尖,从怀里拿出一瓶伤药丢给若风,“里头还剩一些,你给小狐狸抹抹。”
他又拿出两块蜜糕送给他们吃,留下两块带回家给季淮吃。
若风接过伤药和蜜糕,感动的一塌糊涂。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谢谢,明日一定提鱼登门拜谢。陶桃寻思着不错,季淮大病初愈,正好可以熬点鱼汤补补。他和若风约好了要两条鲫鱼,最好是能帮他剥洗了,他不爱杀鱼。
瞧着陶桃欢快回家的步子,若风叹了口气:“我也不太会杀鱼。”毕竟他都是整条一起吃的。
“唔。”
笼子里的小狐狸已经自己走了出来,用脑袋撞了撞若风的腿。
若风差点忘了小狐狸还受着伤,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帮他上药:“刚忘了问,陶桃仙术那么低,怎么救得你?”捉妖道士应是很厉害的?想必不好对付。
小狐狸不好意思道:“十五个铜钱。”
若风:“啥?”
第7章
小狐狸名叫槐彦,住在山里头,与若风是发小。
槐彦比若风大上一些,化成人形时,已经一个眉目出色的小少年,看着年纪应有凡世小孩的十四五岁。
怪不得若风常夸狐狸精长得好看,这槐彦虽年纪不大,却早有几分出落姿色。因是白狐狸,所以头发也是银白色的,配着他那深色的眸子,着实好看。他这模样,确实不大好在人间显形。
自打陶桃帮过他后,槐彦也常同若风一起来找陶桃玩儿。
说起来,槐彦虽长得清冷,却与若风一样是个话唠。两人扯件小事就能说上半日,再带个陶桃,三人经常趁着去后山采草药的空隙玩耍。一来二去,互相都十分熟识起来。
槐彦捕猎的身手不错,会经常送些野味给陶桃,加上若风时常送来的鱼m500左轮。他两给陶桃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自然也帮忙把季淮偏瘦的体格给养了回来。
久而久之,身子骨逐渐健朗的季淮开始出院子关成华,在周遭走走,基本都是陶桃陪同着。
季淮好几次同陶桃说,有竹棍,他不会摔着撞着。
可陶桃仔细一想,就想起好几次季淮在院落里撞着这样那样的情景,便十分放心不下,硬是要陪着他。
季淮面上是抵不住的笑意,丢了竹棍,安心由陶桃搀着。自那次讲开后,每每肌肤相触,陶桃也不再避退,甚至还有些期待季淮的触碰。只不过,陶桃总会悄悄的脸红一阵,嘴角也上扬。
季淮不知道,陶桃这是偷着乐呢。
“昨日我问过张婶,说是不远处的镇子上的茶亭要收书稿子,一封书稿有四十文钱。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往前书念得多,编些故事还是会的。”季淮驻足,握住陶桃的手,认真道,“到时候,我说你写,再托张婶帮我们卖了。钱虽不多,但也不必让你日日起早摸黑的去采药。”
他们近日来吃的甚好接骨木花眼胶,有鱼有肉的,想必是陶桃更加费心思了。
季淮只是瞎了一双眼睛,有手有脚,他不想总让陶桃一人辛苦。
“四皇子你不必这样……”陶桃失口。
季淮突然沉下脸:“你喊我什么?”
“……”
“怎么总喊错,你就不怕惹我伤心?”他又开始耍赖。
陶桃最怕季淮这么说,忙喊:“淮大哥!”
“嗯。”季淮的声色软下来,温温和和地像个书生公子,“陶桃,日子是要一同过的,有什么难处往后我们也一起应对。”
其实并无难处,在陶桃看来,人间赚钱容易,吃饭容易,唯有劈柴有点难。但季淮说的好听,温柔,每一个字都似唐突地塞进陶桃的心坎里,猝不及防的。
他两一同过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呢……陶桃想不明白,可心底里填满了期待,像千万只小鹿在蹦。
正蹦着,外头是张婶叩叩两声敲门。
陶桃连忙把手抽回,过去开了院落的门。
张婶拎着一只篮子,揣着满怀的笑意:“家里的鸡娘下了些蛋,我都给你们拿来了,正好给季淮补补。”
张婶家的鸡蛋个儿大,一般都是给自家孙儿吃的。只是之前季淮病过一场,陶桃也伤过,张婶便留心给他们攒了一篮子。
“谢谢张婶。”陶桃忙接过那篮子鸡蛋,小心地放下。
季淮也笑道:“多谢张婶。”
“谢什么,上回我孙子伤寒,多亏了你们给的草药,省了不少药钱。”她是打心底的感激,穷人家不比富贵人家,连病都不敢多生。
平日里,小病小痛的,张婶也会自己采些草药去治。可上回孙子的伤寒太严重了,大夫开的药又贵,可把他们愁坏了。好在陶桃灵活,翻了两座山给张婶找齐了药。
都说有施便有报,张婶先前对他们的好,陶桃和季淮也都是记在心里的。
只是往常,张婶来了说上几句便匆匆回去照顾孙儿,今日却念着几句家常不走了。陶桃索性泡了一壶茶,三人坐下唠嗑了会儿,张婶才绕着圈子说出自己的来意。
“陶桃,你看你今年有十八九了吧?”
陶桃总不能说自己三百岁,便点点头:“算十八罢。”
“正好正好,我家有个小侄女,生的晚,今年十六了。”她开怀笑道,拍了拍陶桃的手。
不想季淮听此,端着茶杯的手徒然撒了一点茶水。
“我那侄女幼年丧母,她爹一直伤心未娶,去年也走了。留下孤女一个,实在可怜,好在家里头庄稼良田有一些,又长得乖巧,也算条件不错。你说是不是?”她越说越明白,季淮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而陶桃这人,曾前是颗小桃花,后头才修了人形初来人间,哪懂什么说媒。还以为是张婶与他们唠家常罢了,就好声应道:“是不错。”
季淮放下了茶杯,转而握住陶桃的手,力道大的很。
陶桃立马偏过头,小声问他:“怎么了?”
不待季淮开口,张婶又拉住陶桃的另一只手。这场景,倒令陶桃左右为难起来。
“不过啊,你也不用担心季淮。我那侄女的性子我了解,她要是知道你这般有情有义,肯定会同你一起好生照料季淮的。”
陶桃一听,懵了。
他好不容易才能有机会来照顾仙君,怎么张婶还要给他强塞一个人来。不行,季淮不能交给别人照料,他如何都不会让的。
可接下来,张婶就把话直白地挑明了,“你要是愿意,我这就回去帮你牵线去。待你们成了婚啊……”
“成婚?!”陶桃打断了张婶,眼睛睁的老大。
“哎,我是知道你这年纪急了些。可不就是怕好事多磨么,听说这两天去她家说媒的都快踩破门槛了。”张婶提醒陶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好端端的冒出一桩说亲来,陶桃脑袋混乱,为难的很。再加上季淮捏着他的手也疼,陶桃小心地用指尖戳了戳季淮的手背,这才意识到自己握太紧的季淮悄然松了劲儿。
季淮是害怕陶桃答应的。
这种害怕说不上来是什么,是怕陶桃丢下他,还是怕陶桃不再全心待他?
而下一刻,陶桃果断地回答让季淮彻底乱了方寸。
陶桃说:“张婶魏桥创业论坛,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了。”后半句,怕是谁都听得出陶桃满腹的心思,少年郎的喜欢最难掩盖收敛,他说‘喜欢’二字时,语气是那般的青涩羞意。
这句话像是一把斧子,将季淮心上蒙着的迷糊全劈开了。比之方才的担忧与害怕,此刻的嫉妒更让人无可抑制看清了他自己的想法。
他是喜欢陶桃的。
从陶桃为他找药回来起,他的心思就藏不住了。
张婶不是非要说这门亲事,见陶桃不愿意她也不再强求,惋惜叹声几句就走了。
当夜,季淮连晚饭都没吃,梳洗过后早早的就上床睡觉了。
陶桃注意到他的沉闷,以为他是因为白日的事情而担忧,便进了屋坐到季淮的床榻边,乖巧喊道:“淮大哥。”
季淮的眉目微动。
“淮大哥,我不会成婚的,也不会丢下你。”陶桃安抚他。
窗外已是漆黑一片,悬月挂在天际,四周安静。屋内也是,除了烛火轻微地燃烧声,就只剩下陶桃与季淮平稳的呼吸。
陶桃尴坐着,明明瞧见季淮睁着眼睛,却不见他作何反应:“淮大哥累了就休息吧,我也去睡了。”
这会子,他一句一声‘淮大哥’喊得倒是亲近,带足了讨好的意味。
季淮还是没做声。
陶桃低垂下眼帘,可怜地拖着步子回了自个儿的床。
两人心思都挺足,一个是吃醋,一个是委屈。半晌,季淮坐起身流朱怎么死的。
闻声也跟着起身的陶桃又道:“淮大哥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煮些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陶桃。”
“嗯!”陶桃穿了鞋,连这狭隘的屋内都跑了两步,站到季淮身前。
季淮伸手,陶桃便把自己的手也触过去,与他握着。季淮是瞎子,说话时,握着手会安心些,“陶桃,你说要同我过一辈子的,这话究竟算不算数?”
“算数!”怎么会不算数呢!
“那你要是成婚了怎么办?你的妻子不想与我这个瞎子同住怎么办?你想过这些吗?”
“没想过,因为我不会成婚的。”
谁知,刚说完,季淮就颓然甩开了他的手,顾自作气道:“你怎么会不成婚?你都有喜欢的人了……”
“那都是骗骗张婶的。”
“我听得出,你不是骗她的。”
季淮心如刀绞,他舍不得将陶桃让给别人。分明是陶桃先来找的他,说要照顾他,陪着他,同他过一辈子。偏偏等他真心实意的接受了,又冷不丁的要窜出一个别人来。季淮满腹的气与不甘,拽着陶桃的手抵到自己心口。
真真切切的。
“陶桃,你既要同我过一辈子的,我便不许你和别人成婚。”
“淮大哥,我不成婚,真的不成婚。”陶桃抿着唇,焦心道。
可季淮不信,他的心跳的厉害,撞的陶桃的手背滚烫:“可你有喜欢的人,你迟早会走。”他不是一个人活不下去,而是二十五年来都活在黑暗里,活在众人的背弃中。他明明早已习惯,却突然来了一束光,好巧不巧地照进他的心中,使得他的心生根发芽。
若是此刻没了这光,他只会枯萎。
“淮大哥。”陶桃没辙了,为了让季淮安心,如实说,“我喜欢的人,他此生都不会喜欢我。”
所以——
“所以我不会成婚,你放心罢。”
陶桃音色沮丧,勉强露出一丝苦笑,这之中甚至带着浓厚的卑微。
而素不知陶桃喜欢的人便是自己的季淮怔怔一时,顷刻间在心底欣喜若狂起来。陶桃的喜欢得不到回应,陶桃的爱慕终是一场空。
他拽过陶桃,突如其来地将他拽进自己怀里,抱紧了他。
“那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的嗓音低沉,像要给陶桃灌下一碗迷魂药。
第8章
陶桃听的很真切,耳边伴随着季淮紧张荒唐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听的陶桃仿佛哑了,唇舌干燥,涩涩地吞了一口唾沫。
他的心是慌乱的,棉麻的感觉四处蔓延,就连指尖都连着胸口发烫。鼻息间,是季淮身上的味道,干净且清爽,带着他平日里喝的茶香。昏沉如他,虽是夜里,却好像置身于午后的烈日中。
说不清是哪晒的灼热,但陶桃能够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到了嗓子眼,滚烫滚烫的。
……喜欢。
淮大哥,让自己喜欢……他?
陶桃的一双眸子迷茫,只道这一声喜欢,就足足乱了他所有的方寸。他在季淮的怀里,拽紧了他的衣衫,睫毛颤抖间,他能感觉到自己欣喜若狂的不确定。
季淮当真是给他喂了一碗迷魂药。
而他的耳边,又再次响起季淮忐忑地询问声:“好不好?”
陶桃呐呐,抬头望着季淮曾经遥不可及的一张脸。如今,近在咫尺,与自己说着听起便不可思议的语句。
陶桃心想:仙君能下凡历苦劫,可真好啊。
在他出神的片刻,季淮拥的他越发紧了。
此时的季淮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再也不显得稳重。他未曾与人相爱过,今日顿悟便急急表白,生怕对方与别人跑了。却不知情爱里,急性子最容易吓跑别人。
可是。
季淮喜欢的人是陶桃,吓不跑的。
这份喜欢越是急切,越是让人心动。
“陶桃,我知道我眼睛看不到,比不得别人。但我会待你好,整颗心都交给你,只想着你一个人。”季淮抱着他,说的情深意切,唯恐陶桃拒绝,“那个人不喜欢你,他是真瞎。可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陶桃听的都快醉过去了,却不敢应答,与季淮在一起,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得不到回应的季淮不罢休,他看不到陶桃羞如桃花的神情,不安着:“陶桃,你应我一声。”
“……”陶桃张了张嘴,有点胆怯。
“你是不是嫌我是个男子?”季淮生硬道,“我往前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男的,但既然遇到了,还是你先招惹的我,那也不怪我。”他固执的时候,冲着一股脾气,似是一个耍赖的小孩。
他自小缺爱,从不曾对谁撒过娇,耍过赖。
今时偏偏赖上陶桃,说来说去,只想让他出个声。陶桃不说话,他又看不到,心里便慌的很。生怕说多,恰恰好的到此为止。
季淮是抓准了陶桃的脾气,抱着他不肯撒手,只管耐磨耐心地等。
而陶桃的脑子里,却左右不过季淮那句喜欢,他的方寸早不是方寸。
他壮着胆子想:试试吧,试试又如何。反正季淮看不到,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他日天庭重逢,仙君也认不出他的。
就算自己身份卑微,可如今他们又不是在天界,他们是在人间。再长再短,不过十年。
况且季淮还拽过他的手,抱过他,催着他喊一声‘淮大哥’。
陶桃想到此,红了耳后。
许久。
陶桃终于说话了,他闷在季淮的胸前,低声:“淮大哥。”
“哎,我在。”一改往日的冷漠,季淮听陶桃唤他,唤的他心也酥了,声线骤然温柔。
“我从没有嫌你。”他先解释了一下。随后动了动脑袋,越说越轻,“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季淮呆住了。
陶桃扬起唇角,不敢看季淮,害羞道:“可与一个人互相喜欢,要怎么做?”
他不太懂,三百年来都是暗恋,明恋要怎么办他还真不知道。
可他耿直的想试试。
陶桃知道,等这次苦劫过后,他与仙君再难说上一句话。
今朝的这句喜欢,若是错过,便再没有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陶桃的这份觉悟,这声疑问,让季淮的心跳徒然漏了一拍。特别是陶桃的解释,让季淮整颗心都被欢喜塞满。
原来陶桃喜欢的是自己,怪不得他待自己这么好,怪不得他能对自己豁出性命地去求药。季淮甚至想与从前的自己道谢,只这一杯水的恩情,换来了陶桃如此好的人。
他喜上眉梢,松开了拥着陶桃的怀抱,摸索着抓住陶桃的一双手,激动道:“那你往前是如何做的?”
“偷偷地看着。”偷偷地跟着他下凡,偷偷地喜欢你,什么都是偷偷的。
“这回不必偷偷看着了。”季淮笑起来,暗淡的眼底都燃起了光,“只管光明正大地看我。”
陶桃听了,不好意思地瞅了他一眼,其实自从季淮瞎了之后,自己都挺直白地看季淮。
“那……还有呢?”
“也可以摸我鹤田加奈。”季淮突然挑眉。
陶桃惊了:算了算了,这太刺激。
“或者换我摸摸你。”话音刚落,季淮的手已经抚上了陶桃的脸。
这把陶桃吓得不清,他总觉得季淮光靠摸他的脸就能知道他的长相,心里担忧的不得了。他委屈地往后躲,却被季淮按住了肩膀:“别动。”
“……”
“我摸不出的,那日是唬你的。”季淮温和低沉的声音在夜里更加悦耳,“这么怕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嗯。”陶桃松了口气。
季淮蹙眉:“为什么?”
“怕你知道,就不喜欢我了。”陶桃前半句是真,后半句是扯,“我不好看。”
“我不嫌,我真的不嫌。”季淮和个傻小子似得笑,指尖触及陶桃的脸,仔仔细细地连他的眉目都一寸一寸地摸仔细了,嘴里还绵绵地说着,“我这辈子都不嫌。”
可季淮还是心知肚明的,张婶早早的就在他面前把陶桃的相貌夸了个遍,但不管好不好看,季淮都喜欢。
今晚的月色很美,季淮心里的陶桃也应是很美。
秀气的眉目,柔软的唇。
光滑的肌肤下,一双眸子灿若桃花,映了半席春日缓缓。
眼下正处五月初,院落里喝茶最是好时候。
往茶杯里投颗梅子,伴以浓茶饮上一口,苦中酸涩醒脑,但过后回味却更加甘甜。这是陶桃近日里的新发现,幸而季淮也很喜欢这么喝。
两人心意相通后,日子过的亲近不少,拉拉小手是时常有的事情。
也总会挑个日子在院落里一起把费力的活儿干一干,比如劈柴。
“柴火劈的差不多了,够用一阵子。”陶桃不爱劈柴,总在手上磨出水泡来,用仙术劈吧,怕露馅也怕废体力。所以平日里劈柴的活儿都被季淮揽过去,他身姿高大结实六壬神课,往往一劈就能劈个三四日够用的。
而陶桃只管给他放木柴到固定的位置,季淮头两次还找不准位置,后面慢慢也就熟练了。
待他都劈完了,额头早是一层热汗,季淮用袖口擦了擦。身前便凑近一个身影,端着茶杯呼呼地吹两口,声色清脆:“淮大哥,喝茶。”
这句淮大哥,陶桃已经朗朗上口,习惯之后也顾不得难为情了。这使得季淮心里很受用,越听越舒坦。
“吃什么了?”季淮闻到一股子清甜。
陶桃笑起来:“你张嘴。”说着,往季淮嘴里塞了颗东西。
这东西含着像是油润的野果,季淮没吃过,只觉得它酸甜不腻口,入口稍稍一抿即化。他伸手凑巧碰到陶桃的衣袖,顺着攀上去用食指勾住他的一根小指,“你再给我喂一个。”
每次季淮与陶桃动作亲密些时,陶桃的脸总控不住的要红,隐隐地还发烫。这种时候,陶桃就在心里留有侥幸,幸好季淮看不见。不然,照季淮那性子指不定会怎么笑话他。
“这是什么?”季淮很喜欢陶桃喂给他的果子,但自小没吃过,唤不上名字来。
陶桃吮着被果子染成紫色的指腹,“是桑葚,早上去山下买米的时候,张婶给的。”就一小碗,垫着两片桑叶,紫红地像珍宝。五月的桑葚最是清甜,酸味也显得弱些,不管是直接吃还是泡酒都很适合。
桑葚个头小又容易沾染颜色,富贵人家往往是不吃的。而宫墙四壁的皇宫里更是吃不到的,也难怪季淮不知道。
“我也是第一次吃,你要是觉得好吃,明日我跟着张婶去摘点。听说这个还能酿酒,很滋补养生。”
“她家侄女嫁了吗?”季淮蹙眉,还记着张婶要给陶桃说媒的事儿,心里介意的很。
“前几日就出嫁了。”陶桃撇的干净,“不嫁也和我没关系的。”
季淮满意地拽着他的手又往自己嘴里送。
结果陶桃手里根本没拿下一个桑葚,就连指腹上的汁水都给他自己抿干净了。季淮没吃着桑葚,只吃着了陶桃的指尖,咬的很轻,舌尖扫过陶桃吮过的指腹,湿热柔软,惹的陶桃背脊都发麻,差点站不稳。
季淮不以为然,喉结上下一动:“好甜啊。”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季淮直起身子,靠近已经快红到熟透了的陶桃。
“淮大哥,做,做什么?”陶桃是紧张的,拿着碗揪起一个桑葚就往季淮嘴里送。
桑葚软润易碎,汁水沾染在季淮的唇上,被季淮顾自舔掉。
“喂我好歹也要说一声吧?”季淮伸手攀着陶桃的手臂,抚上去摸了摸他的脸,动作暧昧亲昵。
陶桃羞红着脸:“谁让你突然靠那么近。”
“那不然怎么办,若等你靠近我些,得等到天黑。”转而一想,季淮补道,“天黑更远,睡两张床。”
“床买了总要睡的。”陶桃算是找着个借口。
不然,同季淮睡一张床上,他得紧张死,心跳地和小鹿似得。静不下心来,也睡不着。陶桃怕季淮又念着床的事情说个不停,忙找了个大点的桑葚递到季淮的唇边:“淮大哥,这个最大,肯定很甜。”
“甜的你吃。”
“我特意留给淮大哥的。”
季淮听了,一口咬住,然后想也不想就捏住陶桃的下巴,用指腹确定了他唇的位置,果断的就朝他的嘴巴亲了上去。
桑葚柔软的果肉在唇齿间融化,甜蜜的汁水被季淮的舌头带进了陶桃的口中。
陶桃手中的碗毫无预兆地掉落在地上,没碎,只是几个桑葚零散地滚开,已然是不能吃了。而季淮的吻轻柔,带着初次的试探性与小心,生涩的动作充满悸动。
季淮抱着他,单手揽着他的腰,将他的身子往前稍稍一推,稳稳的就贴紧了彼此。
陶桃仰着头,索性闭上了眼睛,像只雏鸟一样张开自己的嘴巴,任由季淮的舌头温柔扫过他的贝齿,缠绵他的舌尖。桑葚甜蜜的汁水将他的味觉麻木,唇齿之间是炽热且甜蜜的情愫,阵阵撩拨人心。
待一吻结束,陶桃微微喘息,舌头都被桑葚的汁水染的颇紫。一双眸子也满是氤氲,他面红心跳地朝季淮瞄了一眼,发现季淮也一样。两个人都像中毒,但季淮肯定不知道。
“两个人一起吃才最甜。”季淮的唇都染的发紫了,却还要说情话。
明明是很撩人的话,眼下这情景却让陶桃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淮大哥,桑葚可真甜。”
他的声音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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