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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德才:焦大轮子-短篇小说选刊封图|电影《倒扣的王牌》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我们辽东北部山区的人,通称黄海沿岸为“南海”;“南??


于德才:焦大轮子-短篇小说选刊
封图|电影《倒扣的王牌》
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
我们辽东北部山区的人,通称黄海沿岸为“南海”;“南海”人称我们这地方为“北山”。他虽是南海人,却是在我们北山的下马砬子发迹并成为“汽车王”的。一没用上一个钟头,三台带拖斗的“东风”汽车就都装满了。
焦炳和把平板锨往煤堆上嚓地一插,脱下被汗水溻得精湿的、黑糊糊沾了一层煤尘的汗衫,球成一团,拧出几滴粘黑的污水,又抖了抖,团在手里,用力地抹几下脸,蹭几圈脖子,然后漫不经心地搓着粗壮的胳膊和宽厚的胸脯子。
砰咚,砰咚,装卸工都爬到车上,正挥着平板锨把漫出车厢老高的煤面子拍实。他们干得很卖力,一下一下,像是铁匠抡大锤,很有节奏;腰脊有力地朝后一躬,屁股使劲往下一坐的同时,腹部立即收缩,筋肉绷紧,胸部骤然隆起,“呣”地一声,平板锨从一侧先是拖拽继而向后悠去,身体借惯性后仰的瞬间,抡圆了的大锨已呼地从头上闪过,带着唰唰响的煤粉,“砰咚”——“嘿!”砸下方方的一个深坑。
拉无烟煤粉跑长途,不这么反复地砸得瓷瓷实实不行,汽车呼呼地几百公里跑出去,风像刀子一样从上面削,嗖嗖地,削掉吨把的,容易。
他把手里那一球脏衫子扔到地上,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两口,慢慢地吐着烟缕,坐下来,平静地看着他们干。他们都光着膀子,只有一条宽大的裤衩巴在腚巴蛋子上,“呣——嘿!”“呣——嘿!”随着身体的有力的俯仰,胸和背,胳膊和腿上的筋肉疙瘩,不停地上下筋缩,滚动,腿裆下那一吊子东西也一下一下甩荡着。
汗,粘稠的咸汗流,像无数条粗大笨拙的蚯蚓,从他们的头上脸上曲拐地爬向脖梗,爬过胸脯,在那粘着一层污黑的煤尘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耕耘的痕迹……
他看着他们卖力地干,用那种主人的姿态,用那种欣赏的目光。此刻,他就是他们的主人。
他们凭着力气挣钱,挣他的钱。
他凭着钱——用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钱——雇用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有点不大讲理。
这很合理。
理,是要看怎么讲的。
“妥了!”他把半截香烟一扔,冲车上喊了一声,呼地站起来。
嗵嗵嗵,他们一个个像黑毛鬼似的从车上跳下来。刘棒子用手背和小肘抹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抹一下,甩一下,站到他面前。
他从串在牛皮裤带上的钱夹里捻出三张大票,递给刘棒子:“给,三十块。”
金钱和力气的对等交换,一把一搂。装一车煤,别的车主给五块,他给他们十块,双倍的。双倍的不能白挣,他们必须在凌晨两三点钟就爬起来,四点前给他把车装好;这个时候道上人少车稀,他的车出速度。速度就是钱。
“后天,还是这个时候,这地场,这个价。”
“妥!”刘棒子接过钱,举到头上一晃:“走啊哥儿们,扑腾扑腾去!”
立即,七八条乌黑的汉子拖起平板锨,嗷嗷叫喊着跟上去,撒野地向大河套奔走。
焦炳和扭头望着他们,特别注意地盯了一眼刘棒子门板一样的后背,这个四十大几的光棍子!他嘴角动了动,苦笑一下,马上回过头,又捻出一沓大票递给司机:“撵到草河口再吃早饭黄宗羲定律。晌午撵到沈阳,卸了煤就去装回程钢筋。道上尽这些钱可劲吃好。明天下晌回到这。”
“知道。”
汽车发动了,轰轰叫着,笨重的车身震颤着,晃动着,缓缓驶下坡道。
他顿时感到浑身疲乏,懒懒地弯下腰,抓起脏汗衫和平板锨,宽厚敦实的身板子左右晃动着,也向大河套走去。
二浓重的雾霭,压着水皮儿无声地横溢着;河水在雾霭的下面呜呜流淌。水和雾浑然一体。
光巴赤条的汉子们,一半身子淹在雾里,一半身子淹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泼水,大巴掌巴唧巴唧地用力搓着身子。谁都能看清自己的身体,看清那上面所有的部件;谁也看不清别人,只听得见泼水声和搓身声。
搓洗了一阵,一个个先先后后上了岸,把青蓝布的大裤衩子涮涮,拧拧,甩甩,湿唧唧的就套到腚巴蛋子上,坐到河卵石上面喘气,呆呆看着雾在眼前、在河面上流动,谁也不说话。
“伙计们,今儿该到二狗做东了吧?”刘棒子叉巴着两条粗壮的大腿走过来,呱唧呱唧地拍着瘪塌塌的肚皮,问二狗:
“今早喂啥?”
“浆子、馃子呗。大清早,馆子里……有个屌!”二狗怯生生答道。
“操,那馃子像胶皮!”
“要不,吃火烧?顶饿。”
“去你妈的!那火烧干巴拉碴像鞋底子,你花不起钱咋的?”
“你看你,俺就这么问问……”二狗委屈地看着刘棒子。
刘棒子已低下头,抠着肚脐眼里的汗泥疙瘩,抠得很仔细。
“二狗的东?”焦炳和手掌搓着肉墩墩的胸脯晃过来,走到二狗身边,“那就吃茶蛋——一人二十个,够了吧?”
“焦师傅,你——”二狗吓得一下苦抽了脸,直着眼珠子看着他,“这,这得好几十块呀,俺妈……”
“得了,别吓唬他了,”刘棒子一高蹦起来,“走,就吃火烧吧,梁佩诗替他省俩钱儿。”
二狗没动,却支起两条瘦腿,垂下毛奓奓的脑袋,勾起的大虾背上,脊梁骨一节一节凸得老高,尖刺刺的,干柴棒似的胳膊勾到后面,一下一下,挠得很响。
“走吧,”焦炳和拍拍二狗瘦皮包着骨头的肩膀头,“我掏钱!”口气大方,仗义。他有钱这么大方,仗义。
“……”二狗仰起脸,疑惑地冲焦炳和眨巴两下湿巴巴的眼睛,瘦胳膊支了地慢慢站起来,耷拉着脑袋,跟上焦炳和。他不仗义。他没有仗义的本钱,却有一个病歪歪的老妈,有老婆和仨张嘴要食的崽子。
八九条光巴赤条的汉子在雾里走。
“焦师傅,”刘棒子把头歪过来,“你是怎么一下子发起来的?不好帮咱指个路?”
焦炳和没有反应,淡漠的一张脸,屈眯的眼睛就看着前面。前面是雾,浓重的雾。
“我他妈的这么死干两年了,去了吃喝,攒还不到五百块钱,真没劲!”
“你——想学我?”他仍那么淡漠,看着前面的雾。
“嘿嘿,我折服你……”
“……”他的嘴角歪了歪,没说什么,一晃一晃地走着。雾被冲开,又在身后迅即聚合。
“我,也想……买台车……”
“……”买台车挣大钱?好小子,有气量!可惜,靠你成天甩大锨挣那俩大钱儿?猴年吧!你还短炼啊,小子傻冒经理。焦炳和不无怜悯地瞟了刘棒子一眼,嘴角歪了歪:“要我说,你还是先攒俩钱儿娶个媳妇搂搂吧。”
“嘿嘿,别逗咱了。”刘棒子摸摸脖子,讪笑了两声,“真的,我真想贷几万元买台车。妈了的,跟王秉正赖唧了一春带半夏,他就是一个大子儿不贷!”
焦炳和仍那么屈眯着眼睛,漠然地看着前面的雾:“你……学不了我。”
“……?”
“你,没长那个脑瓜,也没长那个胆子。”他就那么屈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的雾,“等你把什么都看透了,连命都敢玩了,再学我吧……”他的嘴角向一边使劲地搐扭了几下,有一丝苦笑浮起。这苦笑却被迷蒙的雾气遮掩了。他算是把什么都看透了,也敢玩命,而且玩得挺不错,挺顺手。只是……只是有点玩腻了……
“……?”刘棒子疑惑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他的话,就像雾,像眼前迷迷蒙蒙的雾,明白,又不明白……
沉默。
都看着前面。前面是雾……
……
“拐子,算你小子今天走运,送你俩钱儿!”焦炳和在吴拐子的茶蛋摊前站住脚,照吴拐子尖脑瓜顶就是一巴掌;吴拐子冷不防被拍了个下蹲,差点没给拍趴下。“来来来,管够!”焦炳和招呼过大伙,又冲吴拐子问:“看看这些大肚子,你的蛋够不够?不够,我领别个摊去了。”
“够够够,保险够!”吴拐子吓得赶紧尖腚一撅一撅地去抹板凳,端了瓷盆去捞茶蛋,“坐坐,坐坐坐,这就上,这就上。焦师傅请客?算两毛四一个了!”
“少耍你妈的小舌头,两毛五,两块五也吃你的了,快捞吧!”焦炳和把汗衫往桌上一摔,又冲吴拐子骂了一句。好吃不问价。不是装大爷,他就是大爷;这下马砬子知道一点深浅的人,没有一个不把他焦大轮子当大爷看的。
“吃,吃吃。”吴拐子把一瓷盆茶蛋端了上来。
七八只手伸过来,三个五个抓过去。
二狗抓起一个大个的,剥了皮就整个地塞进嘴里,噎得像斗仗公鸡,瘦脖子一伸一伸直瞪眼珠子。
焦炳和赶紧收回目光,扭过脸,不忍再看二狗子狼吞虎咽的馋痨相。二狗那张黄饥蜡瘦的脸,那瘦皮巴着的一根根肋骨,使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三年前的自己……
“焦师傅,给。”二狗走过来,把四个茶蛋递给他。他抬手挡开:
“你吃吧。我——不想吃。”他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吃宋美遐。他什么都吃腻了。他掏出香烟,自己点着一枝,扔给吴拐子一枝。吴拐子一哈腰接住,看看上面的牌子,小心地夹到耳丫上,紧忙去往咕嘟咕嘟翻开的茶水锅里续鸡蛋。那茶水污红污红的,像地沟里生了锈的臭铁水。
“二狗,”见二狗吃完了鸡蛋,焦炳和掏出两张大票,“去,叫白毛子送几瓶山楂罐头过来。”
“哎哎,好好,”二狗在大裤衩上蹭蹭手,接过钱,舌头扫了一圈粘着蛋黄屑的嘴丫子:
“买几瓶?”
“可这些钱塞北三朝之辽。”
“吃?”“吃!”
“啧,啧啧……”二狗瘦鸡爪子似的手指一下一下抚着新崭崭的大票,嘴里不住地啧啧着,走了。不一会,他抱回一个纸箱子,小心地放到板凳上:“白毛子正跟老娘们呕气,叫我自个拿。十二瓶,还剩这一块来钱……”
“你留着花吧。去,拿个钵子来。”
焦炳和掏出两瓶罐头,一手抓一瓶,对准二狗端着的钵子“叭”一下磕碎,扔掉碎瓶子,捏起一粒山楂果放进嘴里嚼嚼,又接过钵子喝了口糖汁,便递给二狗:“你拿去吃吧。”
刘棒子咽着嘴里的鸡蛋跑过来,伸手就去纸箱里掏罐头。
“搁那!”焦炳和一声断喝。
“怎么,不是请客的呀?”刘棒子讪讪地缩回手。
“想吃,自个买去!”
八个人吃了一百四十一个茶蛋。焦炳和捻出五张大票扔给吴拐子:“不用算小帐了,再拣三十个,给我装罐头箱里。”
吴拐子掐着钱,黄眼珠急溜溜转了转:赚着了!赶紧照吩咐去做。
焦炳和大巴掌抚弄几个发茬粗短的平头,扭头问:“刘棒子,你们一会干什么去?”
“上王家窑,嗝——装车,”刘棒子抹着嘴丫打着饱嗝,“俺们这些没招儿的,嗝——不甩大锨干什么去,嗝——”
“……”焦炳和一个个看了看他们,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慢慢地站起来。他,也曾像他们这样甩过大锨,背过煤筐,死干一天挣个五块六块的。现在,他只要动动嘴,挥挥手,三台汽车一天不剩个千把块都算没挣……
“二狗,你过来,”他喊过二狗,用脚踢了踢放着罐头箱的板凳腿,“你跑回去一趟,把这捧家去中塔领土争端。”
“这……焦师傅……”
“叫你捧回去你就捧回去!”
三雾霭奔涌着,升腾着,渐渐地挣脱了地面。村子现出来了。包围着村子的大山的底部也现出来了,幽暗凝重,像一圈青黑的铸铁的墙,落地生根。雾霭不断地升腾,现出了山丫口,像城墙上的垛口。
横阵半空的灰暗的雾霭,开始大块大块地碎裂了,转即变为浓重的云;白炽的阳光从无数裂隙直射下来,在山峦和坡田上,投下无数翠绿眩目的亮带子和幽暗乌绿的阴影。被遗落在山腰和沟谷里的雾霭,碎絮一样浮游,飘散,孤孤零零……
焦炳和坐在村口一个大树墩上,静静地看着那雾、那云;那云、那雾。一动不动。雾,升上去,变成云;丢下了,孤孤单单地飘,零零碎碎地散……
他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走过来了。大块头,扣一顶旧草帽在大脑袋上;白汗衫敞着两襟,紧巴在滚圆胸脯上的背心汗锈得灰黄了,窟窿八眼尽是破洞,像破鱼网;左胸那地方印着“农行系统先进工作者”和一个大一点的“奖”字;肥大的旧军裤脏巴巴,脚上趿着一双断了扣带、磨偏了后跟的海绵底塑料凉鞋——踏拉踏拉地走近他。
焦炳和把目光挪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很胖,但不是虚胖,皮肉紧成,总是挂着和善的微笑,一双肥肥的豆芽瓣似的肿眼缝里,深褐色的眼珠暗淡无光。
整个的看上去,是一个地道的、和善的、怡然自得与世无争的老年庄稼人的形象。他就是信用社信贷王秉正——下马集农业银行营业所下马砬子分所的主任。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焦炳和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在和他并了膀走。
“明天,我给国矿运回来三十吨钢材,”焦炳和说话了,但并不看对方,“款,得马上划给我。”
“呣,”他答应了,也并不看他。“不过,”过了一会,又有点为难地说,“现在库底没款了,上头卡得死紧,过过不行吗?”
“不行,我等钱周转。”焦炳和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这,真不好办。”他用眼角扫了他一眼邹倚梦。
“好不好办我不管,反正不能超过三天!”焦炳和仍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这……那……好吧。”王秉正背起手,向右拐去,右边就是分所了。
“等一等,还有——”焦炳和冷丁想起什么,立即又喊住他。
“……”王秉正站住脚,但没回头。
“刘棒子找过你吧?”
“呣。”
“他今天也找我了。你给他贷了。”“那不行,根本没指标。”“我不管有没有,反正我答应他了。”“你……你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
“谁难为谁?——直说吧,你想卡他多少?我替他给你!”焦炳和掏出一枝香烟,在拇指甲上弹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头。
“谁卡他了?不信你问问他!真没指标啊……”他的腔调像是要哭。
“那好,”焦炳和把香烟往嘴角上使劲一叼,“这几天我就叫他来办。”“别别,再缓缓吧?缓一月……”
“行,一个月,就一个月。”他点着香烟,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去。
“……”王秉正冲他的背影张巴张巴嘴,又无可奈何地挠了挠腮帮子,垂下头,走进分所大门。
走出老远的焦炳和,叼着香烟的嘴使劲地扭歪扭歪,把浓浓的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喷出:哼,妈的东西,跟老子耍滑头、讨可怜?耍耍看!别他妈的认错了人……
……一次大潮,把刚刚推出的对虾池子荡平了。一万块贷款被海水一下子“潮”去了!那是他以给乡贷员百分之十的回扣为条件才贷到的。他又找到乡贷员,要再贷一万块,再推一个。
“再贷?再贷可就不能那么便宜啦。”乡贷员冲他伸出三根手指头。
“百分之三十回扣?”他被吓得瞪圆了眼睛。一万块被海水“潮”去了,一千块被你小子敲去了,这还要敲个狠的?操他妈,这人还讲不讲良心啦!他急了:“那——我不贷了!你还我那一千块!”
“还你一千块?我凭什么要还你一千块?”
“回扣!——你还我的回扣!”
“什么回扣!谁拿你的回扣了?”
“你,你,你耍赖!我——告你个狗操的!”
“告?告吧。我清等着了!你可别忘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手续,什么人做证——拿不出证据来,那可别怪我不是人,反咬你一口诬陷罪!”
“……”焦炳和傻眼了。时间、地点,都有,却没有手续,更没有证人,——死无对证!
“哼哼哼老焦唉,我看你也怪可怜见儿的。这么办吧,我帮你联系个给别人甩锨、挑土篮子的活,一天挣个四块五块的,还还饥荒,怎么样?”幸灾乐祸,蔑视、挖苦……
“你——!”焦炳和眼睛发直,浑身发抖,憋得乌紫的嘴唇哆嗦着,哆嗦着,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抡起生铁疙瘩似的拳头迎面砸过去:“我——操你妈!”……
“……完了啊,完了!不能过了啊……我操他八辈祖宗的……”
阴郁的黄昏,大雾弥漫,压迫了幽暗、阴沉的海面,焦炳和抱着脑袋,蹲在被潮水冲塌了的残坝堆上,驴一样地哭、嚎,咒骂。嚎骂了一阵,突然不嚎了,疯子似的大拳头擂起自己的脑袋,咒骂起自己:你他妈的哪是个人!干什么说熊话,干什么给了人家的钱又往回要?有能耐,赔了再去挣回来,挣一千,挣一万,挣十万二十万!……
当天的下半夜,黄海岸边的小渔村,泥墙苇顶的渔家小屋里,面对熟睡下的一家老小,面对泪水涟涟的妻子,熬瘦得只剩下一副大骨头架子的焦炳和,把仅剩下的三百元贷款钱,默默地交给妻子:“这个家,交给你了。”妻子抹把泪天使奥斯卡,接过钱,却又分出一半,塞回他的手里:“他爹,别忘了……写信……”泪流满面。“嗯。”他强忍住泪,一个男子汉的泪,面目憎恨、痛苦地搐扭着,狰狞得像是要吃人:“谁找我,就说我跑北大荒了,钻老林子放木头去了,下洞子背煤去了。我拖的、欠的,放心,两年后回来双倍利钱还清!”
他下了煤洞子。不是在北大荒,是在辽东北部山区的下马砬子。这是一个新兴的矿区。
他变了。他玩命似的背煤,别人一天背一吨,他一天背一吨半、背两吨;别人往家里邮钱,他却忘了家,忘了一家老小似的,挣一个花两个,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结交下许多酒肉朋友……很快地,他以豪爽侠义出了名,在这人地两生的大山沟里站稳了脚跟……
他也常常猎狗似的屈眯着血丝丝的眼睛,东走西窜,蹲在一旁,听别人——窑主、车主、店掌柜的——唠生意、谈行情、发牢骚,听醉汉子打仗、骂人;常常溜达到工商分所、农业银行营业分所去,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闷着头抽烟,却把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听在耳朵里,看在眼睛里……
突然一天,他甩了煤筐,拎着两斤海参,走进了王秉正主任的家门。——他要贷四万元的款,他要买一台运输汽车,他要往外运煤——他要挣大钱。
“我样样都看了,掂量了,开窑、开馆子……都没有运煤来钱冲。”他直截了当。
“你看得挺准,挺准。不过,现在我们资金太紧,要贷款恐怕没希望啊。”王主任很替他惋惜地说,“我们尽量研究研究吧。”至于海参,王主任却决不肯收:“你这是寒碜我啊?快拿回去,拿回去!咱们办事是办事,别来这套!”严肃,诚恳,感人。
可是,焦炳和却不感动,反而笑了,笑得阴阳怪气。冷丁又收住笑,也严肃、诚恳起来:“王主任,跟我,你也用不着来这套吧?这些事里头,都有些什么弯弯道道,我也看出来了——说吧,你要什么条件?”他是看透了,黄海那边,北山这边,哪都一样。——谁看不透这一点,就别做发财的梦!
“你这——什么意思?”王主任愣了。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贷俩钱儿呗。”焦炳和却像老熟人似的,大巴掌按着王主任的肩膀子,使他坐回去,自己也坐下来,“你不用装了,放心——我这个人嗓眼通腚眼,直巴隆通,干脆利索,决不出卖朋友。这个忙,你帮不帮吧?帮,不叫你吃亏,入干股,回扣,都行!”
“老焦——”王主任又站起来,坐下去,和善、宽容地看着他,笑了笑:“哼,真看不出来,这些歪门邪道,你还都挺明白……”
“看不出来吧?明白,也是别人教明白的,自个悟明白的。和你王主任相比,差老远啦。”
“……”王主任和善、宽容的笑渐渐地僵在脸上,眯起的豆芽眼缝里,陡然间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幽光,直直地刺过去。
两对目光对视着,久久地对视着……
“我看,”焦炳和收回了目光,轻松地笑了笑,“入干股,你不合帐,要是我赔了呢?干脆给你回扣得了,一把一搂,保险。”
“……”王主任盯着他,直直地盯着他,手指渐渐收拢,攥成了拳头,两腮的肌棱子也渐渐地横凸起来,目光尖锐如锥,终于一字一顿地说:“好!回扣!百分之二十。一手钱,一手支票,不留尾巴,死无对证!”
“妥!”焦炳和一拳砸下去,站起来,又俯下身:“你贷我四万八,我回你八千?”
“行。”王主任也站起来,“什么时候?”
“明瞎晚十二点。”
“在哪?在我这?”
“不行,你这老来人。
”“那——上哪?”
“上我住那屋。背静。半夜三更的,除了你我,鬼都不稀去。”
焦炳和借住在李歪脖的无线电修理部里。李歪脖应运发家,四十方婚,乐不得有个夜夜替他守摊的,自己回家搂老婆睡觉。
第二天半夜,喧嚣了一个白天半个晚上的下马砬子,终于死寂下来。焦炳和上好门窗板,又用被褥从里面挡死了灯光;把李歪脖那些已修的、待修的电视机、收录机、广播喇叭,统统归置了一下,最后,在那钉着一排电源插座的长板条上,插下了两个电源插头,打开了电扇。
王秉正如约而至,悄然推开虚掩的板门,闪身而入,迅即关严、闩死:“把电扇关了,有动静!”
“没事,喊,外面也听不见希特勒的男孩。”焦炳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报纸包。
王秉正胆战心惊,又下意识地四下扫了一眼。他也要发一点财,但又得担惊受怕。从他手里贷出的钱,哗哗的,像流水,却都是叫别人拿去下崽、发财了。
他不能光当个过路财神,不甘心光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发大财;他没有别的来钱道,贪污又不敢。那么,就只好这样小小地卡一点油水,敲敲竹杠。这也是违法的。违法也没办法,小心点就是了。在这挣钱像哈腰拣树叶子、花钱像泼水的地方,他不能光靠干嘣嘣几个工资钱养活老婆孩……
焦炳和打开报纸包,推给他:“八千整。今天现倒现借来的。点点。”
王秉正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用手掌压着,慢慢推过去,他的手、他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手续全妥。两张支票,一张四万,一张八千。看看。”
“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灯光下,案板上,两只手——一只粗短紫黑的手,一只肥厚无筋、不停地发抖的手——互相交换了位置。
神不知,鬼不觉。
贷款划走了。崭新的“东风牌”带斗的柴油车开进了下马砬子。
一天清早,焦炳和就坐在今天坐过的那个树墩上,看着云,看着雾,一动不动。
王秉正走过来了,踏拉踏拉。
焦炳和站起来,没有说话,默默地和他并着膀子,把又一个报纸包递给他。
他疑惑地接过来:“这……什么?”
焦炳和不看他,看着远处的山头:“录音带。黄色的。我复制了好几盘。”
“你……”
“拿回去听。绝对保密啊。”说完,焦炳和径自走去。
王秉正迟疑了一下,掉过头,急急回家,装进录音机,把音量扭低,按动开关,磁带转起来,嗡嗡地转起来——
“啊——?!”他惊叫一声,魂魄顿时出了七窍……
焦炳和得手了。
焦炳和控制了他。
焦炳和叫他再给贷八万块,再买两台车。他照办了。焦炳和叫他……焦炳和叫他……他都照办了。
他害怕了,惊恐万状,寝食不安;他后悔了,宁愿退回八千块的回扣,换回焦炳和手中的全部录音磁带。
“嘿嘿嘿!”焦炳和笑了,笑得阴森可怖,“还我的回扣?那好啊。八千?八万我也敢要!不过,录音带我可得留几盘。你放心,只要你够朋友,就还是那句话——我决不出卖朋友!”
第一次冒险的尝试。
第一次圆满的成功!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焦炳和用类似的、绝然不同的手段,又控制了工商分所何所长、税务分所刘大鼻子、交通监理金矮子……他,焦炳和,终于成了下马砬子的霸上之霸,成了声名赫赫的汽车王,成了为人仰视的焦大轮子!
缺德少良心吗?是的,他承认。可他管不了什么道德良心。他只管他自己。有时连自己也管不了。能在下马砬子插进一只脚,能开窑、置车发大财的,或不开窑、不置车也能发大财的,有几个讲道德良心的?你要讲道德良心吗?你要当老实人吗?
那就替别人甩大锨去、替别人下洞子背大筐去吧!他可不愿意再去甩锨背煤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在这里站稳脚跟,扎下营盘,打出天下;他不仅要在这里发财,发大财,他还要不被别人掌握和指挥,要掌握和指挥这里的一切!他现在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到这里那一天起,他就要使自己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他终于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操他妈的王秉正,你想操着大权,叫老子不舒服?老子叫你一辈子不好过!只要老子活着,你就别想有一天舒心日子!——此刻,焦炳和就这样在心里恨恨地骂着海泰宽带,晃着身板子在人挤车叫的村街上走着,不断地冲谁点点头。刚才,他逼着王秉正给刘棒子贷款,是出于对刘棒子的同情、怜悯,更是要顺便玩一下王秉正,开开心、解解气。——他老是憋着一肚子的气,老是想发泄,又老也发泄不完。
他向村外的那个宅院走去。她,还在那里等着他回去吃早饭吧?她哪天都等他等到八九点。这个娘们儿!
“可堵着你啦!”
他还没走到大门口,被谁从后面一把薅住。回头一看,是李家窑窑主,呵哧大喘:“走,帮掩陪个客去!营口的,大买卖!”
下马砬子的窑主、车主,摆大盘子拍买卖,能请到他焦大轮子到场,不光提气、光彩,心里也踏实,过“关”通“卡”都顺当……
四三间瓦房,两间厦子——当地人叫耳房的厦子。院子里和后山坡是一片矮趴趴的山楂树。果子还太小,看一眼嘴里都发涩。这是他帮她买的树苗栽下的。山楂一块钱一斤,这几十棵树长起来,够她坐着吃花穿用一辈子。
她是当地的一个寡妇,确切说是个未曾正式结过婚的寡妇。她住着三间正房,他租着她的耳房。用租,她要二十块,他给她五十块,额外供着她烧的煤、吃的米、穿的衣。她给他做饭、洗衣,给他一个女人能够给他的一切,做他的情妇——当地人叫相好,叫露水夫妻。
太阳偏到下半晌的时候,他才回来,醉眼朦胧,两腿打漂儿。她老远就迎出去,在大门口搀住他:“又喝多了,看你!”
他粗胳膊一横,推开她:“去,把门开——开开!”
她慌忙跑回去开开他的门锁,又掉头来搀他进去。他死猪一样把沉重的身子摔在土炕上。她去冲了糖醋水,杯里碗里地倒着,噘起嘴唇呼呼地吹凉,端过去,用小肘托起他的头,叫他喝,喝了解酒。
他顺从地喝了。她又去浸了凉毛巾,斜身靠在他的身边,给他敷额头,搓胸口窝,又呼嗒呼嗒地搧扇子……
妈的,这娘们儿真会疼人。他仰巴叉地躺在那里,任她搓整,舒舒服服地直想睡。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坐起来,却坐不起来,眼睛也睁不大开,就抬起手,无力地搭在她圆椭椭的肩膀上;搭了一会,又挪下来,抓着她坠坠的胸脯……
她比他的黑老婆有娘们味儿。不过他却不可能娶她当老婆。她太女人味了,女人味得叫人心疼,风摆柳似的一掐粗的细腰,干不了地里活计;动不动就淌泪儿,更叫人不忍心斥挞。她比不上他那黑老婆刚强硬性、泼实能干,一个家的日子撂给她,放心。
唉,他是有了家小的;即便没有家小,他这路土疙瘩佬儿,娶老婆也不光是看着好看、搂着有味儿,还得能当他的半拉膀子使唤,当他的出气筒子。——他就这么跟这个娘们说过。他用不着瞒她,也不怕她生气。他还劝过她,劝她趁早正正经经地嫁个男人,像模像样地过日子;他也曾实心实意地帮她寻觅过几个挺相当的光棍汉子。
她不但不生他的气,反而更爱上了他!爱他的直性、大气。男子大汉,就该是坦坦荡荡,要干,就干得个红红火火;要玩,就玩得个尽性子。可惜,这样的男子汉太少。虚头巴脑,夹夹拉拉,贼眉鼠眼色迷迷,又想尽性子又怕丢名声的,倒多得像屎苍蝇!
她曾跟好几个男人相好过,但他却是她倾心爱上的第一个男子。她是个恶霸的孤孙女,是个没人敢招济的黑崽子,十五岁那年就被村里一个民兵破了身:因为她偷啃了队里的一棒嫩苞米,被他抓住了,他那晚上看青……从此,她没有了廉耻。
一个人先得能活下来,才能有廉耻可讲,女人也一样……在被那些正经的和不正经的男人玩弄中,她也学会了玩弄男人,以得到庇护,得以生存。她不仅生存下来了,还最后赚下了这样一个宅院。——这是那些曾经主宰过下马砬子一切的相当“正经”的男人们付给她的报酬!
现在,那些正经的和不正经的男人们都因了政治的(绝不是作风的)原因而风流云散了;历尽磨难,她终于得以安宁下来,像他后来劝她的那样,她应该,也想要正正经经地嫁一个男人,过一个女人应该过的日子,也许,她还能生一个孩子。
可是,他一下闯进她的生活,被她一下爱上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早晚是要正正当当地嫁给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的;但她现在还不嫁,她要等他讨厌她了、或者离开她了以后。她不愿意先离开他!这也是爱。啊,这样的一个女人的爱,这样的一种道德和理智都不可能抑制也无法解释的爱。
她哭了。
他看见她哭了。
他心里也陡地不是滋味,支起肘头坐起来,叫她再去冲一杯水。
她抹了把泪,去冲了糖醋水,端过来,坐在他身边,任他爱抚着……
“啊呀,差点忘了!”她冷丁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头晌南海那面来了个人。找你。”
“谁?”
“我没问。他说上街里看个老同学,下晌再来找你。”
“噢……他没说什么?”
“没。”
……
“唉——”他不知怎么长叹一声,木然地坐在那里。水杯在手里倾斜着……她疑虑地看着他,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不祥……
“吱……嘎……”
铁大门发出涩滞尖颤的金属扭擦声。
“老焦,老焦回来了吗?”
五焦炳和打了个愣怔:来人挺面熟。
来人用异样的目光,盯视了一眼慌慌张张低头躲出去的女人,然后转过头:“你是老焦吧?我姓关,关继胜。”
“啊啊,屋里坐,屋里坐。”他猛一下想起来:这人是南海家乡的关纪律检查委员!——他,他冷丁来找我干什么?
老关坐下了,抓起扇子狠劲搧几下,转着脑袋打量他的小屋。焦炳和把一盒凤凰香烟和一盒火柴扔给他,然后去开糖罐子、冲水,他的手有点抖:妈的,没要紧的事,这个关纪委不能大老远跑来找我……是不是我有什么事犯了?什么事呢?……
行贿?干过,上到县里的大干部小干部,下到乡里、村里的“山神”、“土地”,没数儿!敲诈勒索?也没少干,敲过刘大鼻子,敲过王秉正,敲过……凡他妈的敲过我的,凡他妈的跟我过不去的、耽误我发财的,我都没让他们得好……搞女人?也搞了,不过只她一个,两下愿意的……
“老焦啊,你这几年真混得不赖乎啊,成了全地区有名的暴发户啦!”
“啊啊……对付吧。比你干挣俩工资钱是强点儿。”他把糖水送过去,自己在桌边坐下来,慢慢地抽出根香烟,手抖着划火,点着。细寻思寻思,也就那么多事吧。那么多事,也够了,够蹲个三年五载的了。妈的,犯上了,蹲就蹲吧,笆篱子也是人蹲的!不过也太叫人不服气,王秉正那号货怎么就没人查查、管管……
“老关,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找我?”他不想再跟关纪委兜圈子了。妈的,既然有事,就不必心虚,该死该活,怕有屁用!
“啊?啊啊,”老关赶紧收回目光,“是啊,是有件事想找你谈谈……”
“什么事?”焦炳和马上抬起脸,屏住了气,两眼不错珠地盯着老关。
“首先,是向你道谢……”
“道谢?”
“是啊。你一下子就捐给中学一万元……”
“噢——”焦炳和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很不自然地低下头使劲抽了口烟。是有那么回事。老家中学的教室叫大雨浇塌了好几间,那房子都是坯墙苇顶的老房壳子。大小子来信说他差点给捂里头没出来。他接了信,就从这面帐户里划去了一万块。
“我说,”焦炳和冷丁又打了个迟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老关,嘴角一歪,竟冷冷地笑了笑,“你个大纪委,管这事干什么?”
“这——哈呀,你还不知道啊?我早调中学当书记啦!”
“噢——!”
“你老伙计想当无名英雄怎么的?那支票上连个名也没落。我们猜就是你,一打电话问这面,果不然!”
“是嘛?”焦炳和抻筋挣骨地抻了个懒腰,舒舒畅畅地打了个哈欠,慢慢地站起来,手指头使劲搓着肩胛窝,搓下一卷卷的粘汗泥,走到炕边坐下,背靠在间壁墙上,仰着头,看着棚顶,继续一下一下地搓着肩窝,搓着胸脯子。柔和了许多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地射进来。他的脸上,裸露的肌肤上,闪着细腻的紫铜水般的光泽……
“这么点儿个事,你还大老远跑一趟来。真是。”他把搓下的汗泥捏扁,扔到地上,很轻松,很坦然地埋怨老关。
“这还算小事儿!”老关把刚划着的火柴又扔掉,把叼到嘴上的香烟也赶紧拿下来,“我主要是想了解了解,你为什么要捐给学校这么一大笔钱?”
“为什么?……”焦炳和想了想,晃了晃脑袋。细想想,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老关划火点烟,抬着上眼皮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你问这干什么?”焦炳和冷丁又觉出点不对劲来,问了一句。
“给报纸、电台写信啊。凭你这事迹,准是头版头条!”
“不行不行,不写吧。”焦炳和竟有点发慌了。对于别人,登报表扬也许是好事,可是对他……吵吵大发了,弄不好,反倒一下子就露馅……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焦炳和沉了沉气,走过去,抽出根香烟,在桌上敲了敲,“因为我有钱。钱太多了,没地场花了。”
“咱们说真格的,老焦……”
“我说的,都是真格的。还因为——我大小子在中学念书。”说完,抓起香烟和火柴,对老关说:“没别的事,咱们吃饭去,喝两盅!”
“不急不急,我晌午在老同学家喝了一顿,还不饿。”老关一把薅住他,“你别支乎我,说句心里话。”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走走走!”他明显地厌烦了,拽起老关就朝外走。
“别别别,你说你真的是怎么想的?”
“你——”他狠狠地摔开他的胳膊,“你想臊皮我啊?”
“这怎么是臊皮你?你自己富了不忘支持教育事业……”
“你——少扯鸡巴蛋!我根本没那么想过,也没那么高觉悟!”
“这……那好吧。反正,你不说,事实也明摆在那儿,我照样写。”
“谁也不能写!谁要是写——”他急得发慌,嘴唇哆颤,哆颤,手里的香烟和火柴攥得嘎巴嘎巴响,好一会,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
“谁写,我操他祖宗!”
“你,你……”老关被一下吼懵了,恐惑地盯着他那青筋暴跳的脸,说不出话来。——怪人,真是个怪人!不可思议的怪人!
焦炳和把攥碎了的烟和火柴扔到地上,狠狠地碾了一脚,顿时泄气地叹了声:“唉——,老关,我求求你,再别提这个事了。我……我……唉——!”
仰天一声长叹。
六陪着关书记吃了晚饭,又把他送进旅店,焦炳和郁郁沉沉,独自踽行到李歪脖那间小棚前。它,曾在他落魄之时使他得以安身立命。现在,它更见东倒西歪了,那样子咳嗽一声都能震倒……他站在它关闭了的小窗前,面对一街的灯火,一街的喧嚣,默默地站了许久,许久……
已是夜十点多钟了。这个时刻的夏的山村,应该是温润静谧的。但是这个下马砬子,此刻却比它的白天更燥热,更喧闹,更拥挤不堪。弯弯曲曲的一条小街,酒馆、饭馆、旅店,各种小卖、小吃摊子,互相排挤着争夺地面,挤得你出我进;
各种牌号的运输汽车,空着的、满载的,又衔头咬尾地龙吟凤哕停靠在小街两侧;那些一白天都散布在沟沟岔岔里,背煤甩锨摔汗豆子的男子汉们,年老的年少的,不老不少正当年的,这时候像蚂蚁回窝,一下子都涌聚到这窄窄的村街里,
疯狂地灌酒,抽烟,赌钱,呜嗷喊叫,泼笑浪骂,勾引女人——尽情地发泄着除了劳作之外的、另一部分粗野的和温柔的天性,——在这暗夜下、深山里,在这零乱眩目的灯火中……啊,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像这些在灯火下、酒色中放荡不羁的男子汉们一样,他——焦炳和——汽车王——焦大轮子,
在这深陷在重重大山之中的下马砬子,在这从地下掏一把就是钱的新兴小矿区,拼命地干,拼命地捞钱,拼命地寻欢作乐……一个人在这人世僻远一隅里能干出的,能捞到的,能够发泄的番茄表单,他几乎都干了,都捞到了,都尽性子发泄了,正当的和不正当的,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心安理得的和提心吊胆的;
一个人在这里能够尝受到的人生滋味,他也都尝受到了——苦、辣、酸、甜、咸……他,在这里得到了他想得到又能够得到的一切;在这里,他也失掉了他应该失掉的和不该失掉的一些东西……终于,他感到索然无兴、淡然无味了,他变得淡漠了,麻木了,迷惘了……
“唉,他怎么变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了?”
他,到底图了什么?
他的屋里黑着灯。
她的屋里亮着灯。
他犹豫了一下——他从没在她的门前犹豫过,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犹豫了一下——推开了她的门。
她停下正在熨着的他的裤子,默默地去给他冲杯糖醋水,默默地走回去,坐下,红红肿肿的眼睛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想问什么又不好张嘴问的样子。
他坐到炕沿上,耷拉着脑袋抽烟,抽烟。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些日子她不知道他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苦抽抽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荧火灯镇流器的电流声吱吱嗡嗡响。
洞开的后窗飘进寂寂幽幽的虫鸣。
令人压抑、难捱的沉默。
“我……回西屋去。”他掐灭刚又点着的香烟,看她一眼,站起来,转身去推门。
“……等等……”她突然喊了声,声音发颤,使劲抹了抹眼睛,“再……坐会儿……”
他顺从地停住脚,又缓缓地坐回去,耷拉下脑袋,搓揉着那支香烟。
她在桌边坐下了,看着他:“出事了?”
他摇摇头。她吁了口气,松懈下来,说:
“你……回趟家看看吧。多住些天……”
“……”
“你老在外头,”她垂下睫毛,低下头,“你家大嫂,也太……”“……”
“你——炳和,你讨厌我吗?恨我吗?”
“……”他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脑袋。
她看着他,看着他,突然一下伏到桌上,抽动着肩膀,放声地大哭起来:“……你……你怎么不恨我啊……怎么不讨厌我啊,你怎么不……”
他抬起头,看着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终于,她敛住哭声,泪眼婆娑、声音哽咽,又垂下睫毛,咬着嘴唇:“你……回自个屋去吧,炉子,给你生好了……”
他没有动。
许久,他冷丁说:“你,找个人吧。刘棒子,人挺好。我试探过,他不嫌弃你……”
“……”她两手捂着脸,啜泣着。
“我……打算回南海,再也——不回来……”
她一下挪开手,抑住抽咽,一双泪闪闪的大眼睛惊异、恐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我走了,你叫他来。你们好好过日子。我,给你俩留台车……”
“你——!啊呜呜……”她埋下头,大哭起来。“……你……你……别说了,啊呜呜……”
他默默地站起,默默地走出去,把她的门轻轻关严。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铺行李,就那么大头冲里倒在炕头上。
那屋的灯光从门窗透出来,方方的一块块映在红砖的院墙上。
她还在哭。
他的心里很酸楚,很怅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啊?怅然间,一切都似乎变得很遥远、很模糊了,梦幻一样非今非昨、似有似无……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
也许,自己早就该离开这里。可是,却来了,却没有离开。为什么来到这里呢?是为了她吗?不是,根本不是……是为了钱?为了争一口气?为了报复吗?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心里憋屈、烦闷、不痛快……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倏然,眼前一阵漆黑如墨!怎么回事?噢,是映在院墙上的灯光灭掉了。
那屋的哭声也停止了。什么时候停止的?她睡了?
他闭上眼睛。是的,该回去了,该回南海的家里去了。不管到底为什么,他还是来了,在这里呆了三年,像飞转的汽车轮子一样,拼命地、一刻不停地“转”了三年。
三年啊!他发了财,发了大财;他制服了他想治服的人,但是,也“转”得疲劳了,厌倦了……去他妈的钱!去他妈的下马砬子,去他妈的……他要回去,回去和老爹、老妈,和老婆、孩子,好好地过几天舒心静气的日子……
那么她呢?得帮她和刘棒子成了。刘棒子不嫌弃她。不嫌弃她就好。人熊巴点、穷点。熊巴点、穷点怕什么,他会摆弄汽车,那就送他一台,也算是我对得住她——不,我对不住她,我耽误了她,这一下又闪了她,唉!人啊……
焦炳和糊里糊涂地抬腕看了一下夜光表,没看清大针小针,不知道是一点十分了,还是两点五分?管他妈的几点几分!炕太热,烫得肉疼。头也有点涨,有点疼,感冒了?炉子没封。窗开着。这么下面烙上面凉,非感冒不可沈君山。
他糊糊涂涂地下了地,摸黑抓过煤铲,撮了一铲稀煤,“呱”地摔过去,盖住正烧得通红的炉子,回屋又顺手拽上了窗扇,把凉鞋一登,又头冲里囫囵个躺下——
“明天,就动手打扫这面的乱头事。打扫完了,就回去……回南海老家去……”他糊糊涂涂地想着,糊糊涂涂睡着了……
他没有等到明天。
第二天早晨,她过来喊他吃饭时,他的手脚都已冰凉……
他死得真窝囊:煤气中毒!
他的死状很惨:背心撕得稀烂,胸脯子抓得……
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在他的炕席底下发现了一大叠子信——南海家里来的信。有一封信就打开着放在上面,上面写着:
……老大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老二期末考试平均89分。家里稻子二遍草我都薅了,长得乌黑乌黑……爹、妈和孩子都见天念叨你,能倒开身,你就回来一趟,住两天……
她看不下去了,奔出屋去,依着河边一棵歪脖子曲柳树,大哭起来……
啊,正是这长白山地浓重、苍茫的雾霭开始升腾,即将化而为云的时刻!《上海文学》1986年第2期
全文详见:https://bbs.6596.org/1190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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