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泥塑大师——黎广修-易门作协 文/杨杨 图片提供/杨杨 从传说来,到传说去 一个名叫黎广修的四川人,在昆明构建了一个属于云南更属于世界的艺
云南泥塑大师——黎广修-易门作协
文/杨杨 图片提供/杨杨
从传说来,到传说去
一个名叫黎广修的四川人,在昆明构建了一个属于云南更属于世界的艺术殿堂——筇竹寺“五百罗汉”。
如今,一百余年过去了,黎广修在云南人心中已完成了从一个川人到滇人的嬗变。或者说,他在云南历史上,已是一个永恒的滇人。但是关于黎广修的确切的生卒年月已无从考证,真实的相貌如何?也无人知晓。只在云南大地上留下了关于他的种种传说。据说在昆明筇竹寺“五百罗汉”中,就有黎广修为自己雕塑的泥像。如果说得具体一点,第49号“罗汉”就是“黎广修”本人。
一般说来,传说是虚幻的,要么有因无据,要么有事无实,一切都显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难以辨认。但关于黎广修的诸多传说反而让我们感到无比真实,无比美好,信以为真。
因此,这些年来,当我面对着“黎广修”三个字的时候,不知该说些什么?写些什么?因为这个酷似一个影子的真实的人,一百多年来不停地游动在滇南大地上,影响着我们的精神生活,改变着我们的审美思想。或者说,他更像一个神秘的传说,被云南人记录着、理解着、热爱着、传诵着……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不是一个云南人,也不是云南人凭空想象出来的神话人物,他是一个真实的诞生在重庆合川而成名于滇南大地的活生生的民间泥塑大师,他的艺术杰作一直在云南大地上熠熠生辉,从某个角度照亮了“中国艺术史”,甚至让“世界雕塑史”的某些篇章也生辉添彩。
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猜想,当黎广修当年在昆明完成了他的艺术杰作时,他应该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前半生的艰难历程,更忘记了人世间的功名利禄,他只感到眼前顿时一片虚空,恍然发现自己的生命踪影,已一个个一层层的叠加在了云南大地上,他似乎获得了一次再生,而母土就是这片温暖、高远、丰厚的云南大地。他庆幸自己从小就把云南作为苦苦追寻的出发点,在巴蜀大地奔走了大半生之后,终究来到了滇南,而此时的昆明邛竹寺也成了他艺术理想的寄寓之所,甚至云南已是他生命的归宿之地罗照辉。
这样一来,黎广修的艺术人生,就因此变得异常简单,也非常复杂,既像个单纯的童话,又像个意义丰富的寓言。对他来说,云南已不是异乡,而是故乡;云南人已不是外乡人,而是亲人。可以说,是云南让他发现了更多的生活和生命的意义,赋予他无限的激情和创造力;是云南人让他的艺术理想变成了现实,从而也让他幻化成一个传说中的艺术大师。
在我看来,黎广修的伟大之处在于用他的灵魂发现了云南大地的秘密,又用他的艺术诠释了这片土地及其人民的精神风貌和本质特征,而他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与这片土地上的乡亲父老们保持着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最直接和最牢靠的血肉关系。
可以说,再没有一种关系、感情和形象如此多彩,如此密切,如此崇高,如此迷人,又如此撼动人心。
2012年夏天,我沿着黎广修忽明忽暗的人生轨迹,开始了对一个伟大“传说”的寻访。这也是我为了“破解”黎广修的精神之谜而踏出的第一步。
我最先来到重庆市一个名叫合川的地方。这里是嘉陵江、渠江、涪江的交汇处,古称“钓鱼城”,是巴濮文化的发源地之一。站在这样厚重的土地上,我的好奇之心和对黎广修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我看到在一块并不古老的石碑上,记载着一段让我着迷的历史。那是在750多年前,英勇的合川人民曾与一支可谓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在此相遇,从此浴血奋战36年,历经二百余场战斗,最终出人意料地击毙了蒙军元帅蒙哥,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如此一来,不仅延续了南宋王朝的寿命,甚至还使整个欧亚战局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世界历史因此被改写了。于是,西方史学家把这里称作“上帝折鞭处”和“东方麦加城”。
我漫游在这个昔日的古战场上,仍能看到斑驳的城墙、坚硬的石板路和雄伟的城门,它们无一不散发着独特的气息和魅力,让这座古城在宁静、沧桑而深远的意境中,显示出自有的历史深度。
在这里,我还看到了那些与周敦颐、张森楷、卢作孚、陶行知、翦伯赞、贺绿汀、周恩来、陈毅等历史文化名人有关的古迹、诗文、学校、工厂和纪念馆等等。特别让我惊讶的是,新中国的第一位红色少年——刘文学,也是出生这里,并在这里为保护集体的海椒而献出了14岁的生命。
这一切都曾在各种史书或课本中先后出现过,许多细节已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而且至今仍让我仰视和心动。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没能想到,在这个尊崇历史和文化的地方,黎广修似乎被忽视了。
我有些恍惚,一切犹在梦中。要知道,这是在黎广修的家乡,这里应该能找到一些有关他生平事迹的佐证李云龙前传。哪怕是一丁点儿,也能增强我对这个跨省“传说”寻觅的信心。
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有朋友发现了一本20世纪90年代编撰出版的《重庆建筑志》,书中首次把黎广修作为一个“对重庆建筑业有影响和贡献的人物”,列入其中。我对这一“重要”信息,如获至宝,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后,才把这本极其普通的志书弄到手中。当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其中的第267页时,发现对黎广修的记述仅有区区四百余字,而且对黎广修的出生时间也不明确,只是笼统地把他认定为“公元19世纪末清代合川云门镇人”,至于他的事迹主要有两件:一是应新都妙胜禅师的聘请,作为领班,参加了宝光寺五百罗汉的雕塑,从而成为四川泥塑高手;二是在他年过半百之后车范根,应昆明梦佛长老的邀请,带领徒弟多人,远赴云南,为筇竹寺雕塑了“五百罗汉”。
虽然书中没有透露黎广修在自己家乡的“秘密”,而且所采用的史料似乎也包含着从云南引进来的“传说”。但在我看来,《重庆建筑志》的这一记述,几乎是一次填补空白的“壮举”。从此,我看到了黎广修在自己故乡的历史上终于有了一席之地。
玉案山,一个神踪飘忽的地方
我没有停下寻访的步子,带着从合川收集来的一包资料,匆匆回到了云南,又马不停蹄地向昆明西北方向的玉案山进发。
眼前一块明代刻立的《重建玉案山筇竹禅寺记》,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此寺兴建于唐贞观年间,也就是说,它距今已1360多年了。难怪我每次到这里,都能嗅到一种特殊的味道,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试想,一千多年的传奇历史摆在这里,能没有味道?没有联想吗?
遥想1900多年前的东汉时期,佛教从古印度传到已有成熟文化的中国,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被传播、被普及、被争议、被消化、被弘扬了,从而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汉传佛教”、“南传佛教”和“藏传佛教”。出人意料的是三大教派都厚爱云南大地,这里仿佛就是它们的“老家”和“天堂”,这里多民族的原始宗教和多元文化对外来佛教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和亲和力,佛教文化的种子一进入这块土地,就像水中的鱼儿一样自由游动,更像阳光中的树木一样勃勃生长。
具体说来,到了隋唐时期,相对中原地区而言,云南仍处于一个落后的“南蛮”时代,而此时印度的“观音”却带着温柔、幽静、永恒的笑意和大慈大悲的胸怀,通过南方古丝绸之路,进入这片古老的土地,生活在洱海和滇池地区的白族和彝族等“苦难众生”,深受感动,立即把“观音”奉为自己佛教密宗的主要偶像。那些“苦难众生”都似乎明白这样一个浅显、易行的“真理”——在自己遭遇苦难的时候,只要诵念观音的名号,具有多种化身的观音,听到这种诵念之音,就会即时前来拯救。著名的《南诏史画卷》还记载了这样一个神圣的时期——唐昭宗乾宁五年(898年),观音在云南如同在西藏“点化”吐蕃聂赞一样,也“点化”了南诏开国皇帝细奴罗,所以观音在南诏和吐蕃的地位一样,成了开国神和保护神。
然而,这座建立在高原厚土之上而且地位极其显赫的古老禅寺,却在明永乐十七年(1419年),被大火烧毁了。三年之后,虽然得以重建,但一直苦苦坚持到1428年才宣告竣工。
此后数百年,筇竹寺虽经多次修葺扩建,但大体保持着明代的规模和风格,而且一度成为昆明的大庙和重要风景名胜,还在崇祯十一年(1638年)盛情接待过著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
清代光绪九年,此时的筇竹寺已破败不堪,难以为继。当时的主持梦佛禅师才不得不决定对它进行大修。此次大修可谓翻天覆地、费尽周折,历尽艰辛,从1883年开始,至1890年结束,长达7年之久。
两个禅师,同一个梦境
黎广修最终能与云南发生直接关系,就源于这个神踪飘忽的地方,源于筇竹寺长达7年的大修经历。
在大修刚开始时,恰遇河西县(今通海县河西镇)的圆泰禅师刚从四川云游回到昆明,暂时落脚到筇竹寺,协助梦佛禅师主持施工,并常常为筹集经费而到处化缘。
一天晚上,圆泰禅师从外地化缘回到筇竹寺,刚刚躺下,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间,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峨眉山时,结交的一位知己,名叫黎广修。在梦中,黎广修已两鬓斑白,嗓音苍老,他非常无奈地向圆泰禅师诉说了他心中一个未竟的梦想。他说,他从小就向往彩云之南,在他的想象中,那里的云朵像梦幻一样,飘来飘去,颜色有青、有紫、有红、有蓝,实在无法用语言描绘。他甚至看到那里的天上飞着绿孔雀,地上走着白大象,池塘里开着簸箕一样大的莲花,家家都有一个大花园,人人安居乐业,穿着用金线和羽毛做的衣服,说着鸟儿一样动听的话,又自由,又快乐。那一切简直就是他心中的“人间天上”。因此,他一直觉得自己与云南有缘,甚至就是一个云南人,只是投错了胎,才降生到了四川,但他的灵魂和理想都寄托在云南,他这一生一定要到云南,哪怕只为云南人做一件力所能及的好事,也算是完成了他人生的一项使命。
圆泰禅师梦醒之后,回想自己当年曾与黎广修在峨眉山上,吃在一起,睡在一床,两人经常半夜起来,交流各自的奇思妙想。那时,黎广修虽然年轻帅气,但已是一个从事佛像雕塑多年的高手,曾在四川新都宝光寺罗汉塑造中大显身手,技艺不凡。但这样一位民间泥塑高手在他的家乡合川不仅没有多大的名气,而且还遭到很多非议,甚至威胁。
在圆泰禅师清晰的记忆中,黎广修曾亲口讲过,他的祖祖辈辈都是泥塑工匠,特别是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在合川附近已非常有名,成了川东“隆昌帮”的头领。本来他小时候很爱读书,能诗善画,经过科举考试,已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做了一名令人羡慕的“贡生”。但也许是受到父亲的深刻影响,他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对泥塑着了迷,竟然从京师偷跑回来,一心一意要跟着父亲学习泥塑技艺。父亲拿他没法,就收下了他这个特殊的徒弟。那时,父亲也好像发现儿子本来就是一个泥塑天才,非常会使用自己的双手,一块普通的泥巴到了他手里,有如有神灵在暗中帮助,不一会的功夫,他就把泥巴捏成了不同的人像。那时,他整天埋头雕塑,呆在家里对着自己雕塑的神像说话,他能与它们沟通,他的面部表情与它们一样丰富,他似乎活在自己的雕塑作品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神像,不想再与过多的人说话。他成了一个玩泥巴的“痴娃”。父亲对此当然非常高兴,叫儿子一边看着样本,一边学习雕塑。但父亲渐渐发现黎广修不听话了,只见他一拿起泥巴,就好像神魂颠倒,大脑里一会儿想到人,一会儿想到神。想着想着,他便把那些平时像叫花子一样的人,雕塑成了罗汉像。这让父亲苦笑不得,打也不是,骂也不行。当时,黎广修对父亲说,他曾看过一些志怪魔幻小说,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人有时要变成神,而神有时又要变成人。人有人的神性,神也有神的人性。再说,佛经上不也说“人人皆可以成佛”吗?他相信这是一个正理,也坚持这个事实。
几年之后,在圆泰禅师眼里广东博文学校,黎广修不仅精通禅宗佛学,还是一个造诣极高的诗人和画家。圆泰禅师看到,黎广修常常用“参悟”的方法,去学习绘画艺术。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想着一个词语,比如“水”、“石”、“花”、“云”等等,然后用耳去“倾听”这些词的声音,用鼻去“嗅探”这些词的气味,用眼去“鉴别”这些词的色彩,用心去“吸收”这些词的意义……当这些声音、气味、色彩、意义还未出现时,他就享受着那一份神圣的寂静。待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出现时,他就把它们画在或写在宣纸和绢本上,然后收起来珍藏于匣椟之中。过一段时间,他又小心谨慎地取出那些书画,如同翻开一本经书或诗书似的,兴致勃勃地请同屋的圆泰禅师一起观看、玩味、吟诵和咏叹。当然,黎广修有时也走出户外,但他不是去赏景和写生,而是去凝视峨眉山在早晚雨晴时分的不同风光,在静默中体会其中的意境,然后回到卧室,把那些河流、松石、动物、云雾等等重新组织起来,再用彩笔描绘出一幅与他看到的真实风景完全迥异的山水画。这种做法,在圆泰禅师看来,犹如一位高贵的诗人把散步时所产生的灵感捕捉起来,重新构思,再创作出一首富有情趣和哲理的诗词一样。因此,黎广修的书画技艺很快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或高度,越来越赢得僧侣们和各地香客的喜爱和赞美。但是,圆泰禅师非常明白,黎广修其实离不开的是他的泥塑艺术,他还想在这方面有较大的作为,比如说,独自完成一堂比宝光寺“五百罗汉”更宏大的佛像,因为那堂曾经给他惹过麻烦的另类作品,虽然也曾赋予了他极大的快乐和荣誉,但毕竟是南北两派、三帮共同劳动的结晶,与他崇高的艺术追求相比,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可是,自从他到了峨眉山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操弄泥巴了。为此,他常常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和悲伤之中。
想到这些,圆泰禅师再也无法入眠了,他决定天一亮就去找梦佛禅师,极力推荐黎广修,让他带着徒弟们前来昆明,为云南人雕塑一堂精美绝伦的“五百罗汉”。
恰巧,梦佛禅师也早有在筇竹寺建造罗汉堂的计划,因为罗汉远比佛陀、菩萨接近人间,特别是雕塑形象众多、声势浩大的“五百罗汉”,是各地僧俗两界非常期盼的盛事。
但梦佛禅师一直苦于经费欠缺,所以迟迟未下决心。也就是在圆泰禅师做梦的那天晚上,奇妙的事发生了,梦佛禅师竟然也做了一个梦,先是隐约看见了黎广修的身影,接着听到了黎广修的声音,而后又清楚的看到黎广修正在专注地为筇竹寺雕塑着一堂举世罕见的“五百罗汉”。由于有了这个梦境的启示,梦佛禅师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构想——让黎广修尽快带着他的徒弟赶赴昆明,筹建他梦中的罗汉堂。
第二天一大早倒霉熊第一部,当圆泰禅师与梦佛禅师相见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说到了自己那个美好的梦境。梦佛禅师说:“多年前孙铭九,老僧曾在宝光寺亲眼看过黎广修雕塑五百罗汉的情景,他雕塑的那些罗汉像,千姿百态、妙趣横生,让人过目不忘,终生铭记。黎广修这个人可是个奇人啊,算起来他应该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唉,他这个人的佛缘和人缘都很好,就似乎还欠一个让他的宏愿得以实现、功德得以圆满的地缘关系。”
圆泰禅师说,黎广修最好的地缘一定就在云南。
梦佛禅师在点头表示赞同之后,很快作出一个决定:让圆泰禅师亲自赶赴四川,登上峨眉山,把黎广修及其弟子,接到筇竹寺来,为他接上这个地缘关系。
圆泰禅师风尘仆仆地来到峨眉山,找到了黎广修。
两个老朋友相见,自然是喜不自胜,但让黎广修更加惊喜的是他就要到云南了,就像圆梦,又像游子回乡。黎广修带着这种奇怪的感觉,匆匆回到合川云门镇,从老家取出一大堆资料,装了整整一担子。他们从合川出发,然后到嘉定(乐山)乘船,再沿岷江而下,进入长江,上岸后从叙府(宜宾)进入滇境,再经昭通、会泽、东川、嵩明,最后抵达目的地——昆明。
黎广修的“天上人间”
黎广修到昆明后就开始埋头在他的“创作”之中。他决心打破“千佛一面”的常规,在筇竹寺里完美地表现出500罗汉的生命秘密,或者确切地说,他想让500罗汉成为生命本身,成为一个鲜活无比的生命世界。
黎广修对“五百罗汉”充满了想象。每一天,他面对着佛陀,那种端庄宁静、恬淡从容、豁然睿智的气度,都会让他感到天地之间充盈着一种罕见的浩然之气,正是这种气象的存在,才使天上人间、苍茫大地、万物生灵融为一体,显现出应有的生机、和谐、淳厚和热烈。他想,自己就是要用普通的泥和水,把这种气象或宇宙人生塑造出来,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展现出无限的丰富性,那该多好?
一天,黎广修正在苦思冥想地画草图,徒弟哑巴突然走进来,用手比划一番,意思是说,寺外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快去看看。黎广修立即放下手中的笔,走出寺门,一看是两个樵夫正在比武。
那两个樵夫从山中砍柴途经这里时,也许是觉得有些无聊,便抽出扁担,在此一招一式地比试起来。其中一个很凶猛复姓有哪些,常常恃强凌弱,把对手逼到死地,而对手并不示弱,也不投降,当强者自以为已获得大胜之时,弱者突然后发制人,几个连环动作,让强者连连后退,目瞪口呆,无以应对。弱者反败为胜,强者当然不服气,就与弱者争执起来。弱者不说话,摇摇头,摆摆手,便把扁担放在地上,抱起双手,让强者无法下手,其奈何哉?弱者好像在发笑,而强者似乎在闭目思过,怅然若失。
黎广修立即回到房间,铺开纸,拿起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寥寥几笔就把两个樵夫的动作和神态再现出来。哑巴感到莫名其妙,望着师傅的发呆。
这时,徒弟飞良也来了,他看到师傅案上的草图踢出我天地,不解地问:“这也是罗汉的样子?”
黎广修对两个徒弟说:“世上的人尚且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更何况天堂里的神佛呢?无论如何,他们应该比人间更丰富多彩,更生动有趣。”
飞良听后,不太理解黎广修的话,就说:“师傅,照你的意思,我们就得上天去看看神佛们究竟是什么模样,再回来塑像,可天堂在哪里呢?”
黎广修说:“我们上不了天堂,就在人间找吧,难道你们忘记了,罗汉是佛祖的护卫者,是由凡人修炼而成的吗?他们的模样也应与我们一样,高高矮矮、胖胖瘦瘦、老老少少,各具情态,一个不同于一个。”
哑巴好像还不明白师傅的意思,又叽里哇啦的叫了一阵。黎广修让飞良把林有声叫来,又向徒弟们解释了好半天,他们才对师傅的想法表示赞同。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如同白昼一般。黎广修与徒弟们在月下散步,心情特别好,不知不觉就下了山,来到了滇池湖畔。他们看到一片碧绿的荷花,亭亭玉立的叶子在月色中变得一片朦胧,像一个虚幻的梦境。这时,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时有时无的水被搅动的声音,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水中采摘荷叶,动作不紧不慢,自然悠闲,甚至有几分娴熟和优雅。在月光的映照和反射下,那个男子的两腿在水中显得很高很高,像长脚鹭鸶。但更让黎广修师徒们吃惊的是那个男子的手臂,长而又长,可以伸到几米远的地方,把一个个荷叶揽入手中。飞良和林有声同时惊叫起来:“师傅,你看你看,长臂猿!长臂猿!”
黎广修说:“啥子长臂猿?那是人影。”
当他们走近一看,果然是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他的手和脚与正常人毫无两样,但倒映在水中,并随着水面的晃动而幻化出一串影子,随之又幻化出高脚和长臂。
黎广修立即掏出纸和笔,就着明晃晃的月光,勾勒出两个生动有趣的形象,一个长臂罗汉,一个高脚罗汉。三个徒弟一看,哈哈大笑。飞良和林有声说:“妙极了,妙极了。如果我们每天都能遇到如此有趣的场景,那就好了,师傅就不用为五百罗汉的形象发愁了。”
黎广修说:“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只要我们用心发现,就能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人物形象。”
于是,他们师徒四人混迹于井市之中,仔细观察社会百态,将上至公卿大夫、书生武士,下至优伶百工、渔民樵夫、农民小贩等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形象采集而来,供雕塑神像时参考。
许多常来筇竹寺拜佛的香客,也常常被他们盯上,变成“罗汉”的模样,摆在了他们的案桌上。香客们为此感到非常有趣,常常趁黎广修下山之机,走进他的工作室,寻找自己的模样。哟,这不就是你吗?那不就是我吗?他们总能在形形色色的“罗汉”中,一眼便能发现自己或熟人的形象,这让他们大开眼界,欣喜万分。
梦佛禅师见黎广修师徒常常隔三岔五下山,而且一去就是半天不返,便心生疑虑。于是,梦佛禅师追踪而去,发现他们师徒不是去马街赶集,就是到黑林铺喝茶,似乎已把雕塑“五百罗汉”的巨大工程完全遗忘了。
一天,梦佛禅师忍不住问飞良:“老衲都心急如焚了,但黎师傅怎么还有闲心带你们去赶街品茶?”
飞良回答说:“梦佛禅师有所不知,黎师傅带我们去赶街喝茶,正是为了观察世间百相,更好的采集罗汉形象。黎师傅反复告诫我们,佛法在世间,世间人的习性和模样就是罗汉的形象特征,因此要雕塑罗汉像就必须到世间去采集各自形象。”
梦佛禅师说:“老衲懂了杨近川,老衲明白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黎广修师徒甚至学着蒲松龄采集《聊斋志异》的方法,雇人在玉案山麓开了一个茶铺,免费让本地百姓和来来往往的外地商人,在此休息和品茶。他们一边热情地招呼客人,让座,倒茶,闲聊,忙的不亦乐乎;一边在“暗中”观察客人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包括他们的神态、表情、衣着和他们所带来的马帮和各种物品,一旦遇到在形象上有可取之处的人物,就把他们的样子草草地画下来,并用泥巴捏成小样。这样一来,一个鲜活的“罗汉”世界逐渐在他们心中成形。
这样的“模特”采集活动,黎广修师徒们足足干了将近一年,之后才停下来对所采集的形象进行仔细分析,精挑细选,力图让每一个被他们选中的 “罗汉形象”,在容貌、形体、气质、神态上,绝不雷同。
有一天,梦佛禅师走进他们的屋子里一看,既有神话色彩的人物,又有世俗百姓。就其形象看,有长者,有青年,还有顽童,有学者,有书生,有武士,有贫民,有小贩,还有樵夫,这些都是当时现实生活中不同阶层人物的真实写照。至于那些长手罗汉、长脚罗汉、长眉罗汉、多目罗汉等形象,则是民间传说故事的再现。
真是一个小小的“天上人间”。
神手
徒弟们开始准备扎架、立骨和绑绳。这是泥塑工作的第一步,他们根据黎广修设计的各种塑像的高矮及形体大小,到附近山中砍伐合适的树木,用来搭建塑像的骨架。
一个“罗汉”就是一架小型人体,五百个“罗汉”就汇成了一个人体世界。无论是站像还是坐像,都要把骨架稳稳地固定在基板上,同时还要考虑塑像的重心位置和其它支点的关系,该直立的要直立,该前倾的要前倾,该后靠的要后靠,该蹲的要蹲,该斜的要斜,但决不能因重心问题而让塑像倾倒下来。
对于体积稍大的塑像,还需挑选一根粗大的“主心骨”,用油浸泡后,
崔心心把它直插地下,以保证将来贴肉(上泥)后,由于体重剧增而不致于骨架折断,造成整个塑像损毁乃至坍塌。
骨架还包括肩部、四肢、手指等等,这关乎塑像的整体外形、胖瘦、美丑,所以该粗的要粗,该细的要细,该弯的要弯,该硬的要硬,该凸的要凸,该凹的要凹,特别是手指部分,一般要选用铁丝或铁片,而且长短粗细都要非常适中,才不会折断。
骨架立起来之后,就要按照一定的比例,在上面绑绳和缚草,有的部位甚至要裹上一些麻布。这些东西绑得太多或太少,绑得扎实或松散,都会影响挂泥的难易程度,甚至会因为挂泥而让塑像本身出现收缩和龟裂现象。
因此,他们在做这些工作时,态度极其虔诚,每一个动作都异常缓慢,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每一天都要倾听黎广修的指导或告诫。
接下来,在“制作”粘土时,更显得庄严而神秘。黎广修叫徒弟们在一个繁星刚刚隐退的早上,也就是在“众神”依然活现的时候,悄悄来到附近的一个山头上,找到一块高原特有的红土地,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将一把把红土捧起来,放到竹筐里,轮流背到寺中。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润湿它们,让它们“苏醒”过来,然后加入适量的白沙,再进行均匀的搅拌。
这一些其实都是粗泥,但根据上泥的先后步骤,可以细分为“漆片泥”、“麦糠泥”和“草纸泥”三种。其中,漆片泥的制作相对麻烦,要在粘土中放进酒精和漆片才能加工而成。而漆片却不容易得到,它其实是云南热带地区树木上的一种昆虫的分泌物,所以也称虫胶片。这种加进漆片的粘泥既可以隔离木架节子中的树脂,又可以消除或杀死塑像“体内”的毒菌,保证塑像的肌体健康。
在把这三种粗泥依次挂上骨架时,每一层都要压得又紧又实,既不能抹得太厚,又不能抹得过于光滑爱败妈妈,一定要给下一道粗泥留有余地,不至于起壳或层层脱落。
在使用粗泥对骨架进行“贴肉”之后,他们开始着手加工细泥或精泥。这种精泥需要在粘土中加入适量的沙子、棉花、纸和蜂蜜,让它们混合在一起,然后用木槌不紧不慢地捶打。为了接通精泥与大地的气脉,他们在捶打过程中,还要在夜间把粘土移到室外,让它们感受星星、月亮、清风的抚爱,以保持它们应有的灵气。
对于精泥的加工和保存,他们付出了足够的热情和心血,每天,徒弟们都要轮流与那些宝贝似的泥土生活在一起。天热了,他们就把房门打开孙悦车震,让那些泥土通风透气;天凉了,他们把自己的旧衣裳找来,轻轻盖在那些泥土上。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常常在夜间起来看望那些泥土,全神贯注地抚摸它们,观察它们,与它们说话。在昏黄的油灯下,他们像入魔一样,守护在那些泥土旁边,一坐就是大半夜。
终于,在一个平常的早晨,黎广修吹响了口哨,把徒弟们召集起来,让他们与自己一起,默默地将一把花锤、一把丝线刀、一个点型仪、一块拍泥板……分别一一举过头顶,再轻轻放在粘土上试用一下,算是正式开工了。
他们一改先前缓慢的工作作风,变得紧张起来,师徒三人如同比赛一般,你追我赶,谁也不甘示弱。
那时正值烈日炎炎的盛夏,师徒四人换上宽大的既凉爽又轻便的白色丝绸衣裤,宛如三个飘逸的白色天使,使筇竹寺里飘动起一股春天的早晨一样的气息。他们娴熟地玩耍着手里的泥巴,时而跳上,时而跳下,但他们的身上却没有沾染上一点小小的泥污。
梦佛禅师惊呆了,他看到泥巴到了黎广修师徒手里就像中魔一样,随着叭叭叭的声响,不断变幻着形状。只见那些粗泥被他们迅速贴在骨架上,变成了一块块充满弹性的肌肉。他们每个人都站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观察泥巴,使用泥巴。他们的动作包含着几分狂热,但并不含有一丝一毫的盲目性。所以,他们的衣服一直洁白如初。
在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昆明的老百姓纷纷前来观看,梦佛禅师也每天至少来看一次。他们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黎广修对老百姓说:“还早着呢,你们六七年以后再来看。”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经常前来筇竹寺里,观看黎广修如何“造人”。一年过去了,罗汉堂的墙壁上渐渐显现了一些人的样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说而不笑,有的笑而不说;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骑驴弄花……还有一些是人们无法想象的“奇人”,如长手揽月,长脚过海,长眉长老,多目佛心等。
许多香客看不明白,就问黎广修究竟雕塑些什么?黎广修说:“当然是五百罗汉了,有许多就是你们之中的亲人、邻居、官员、朋友。如果不信,你们再过两三年来看,一定会找到你们见过的人。”
黎广修并没说谎,在以后的日子里,昆明附近的老百姓常常到筇竹寺来看雕塑中的“五百罗汉”。他们每一次进入筇竹寺,都能在期待中发现自己的“熟人”或“亲人”,而且数量越来越多,甚至能从中找到与自己的模样非常相像的“罗汉”。
老百姓欣喜地说,黎师傅的双手非同一般,真是一双神手!
最关键的工序
徒弟们立好了骨架,并严格按照工序,完成了三道粗泥的上挂工作,现在就要进入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工序——上精泥了。
这一步是“绝活儿”,关系到塑像能否“活起来”和“动起来”,关系到每一个塑像是否产生应有的精神气质,关系到整堂塑像的最终成败。
这一切都需要黎广修来完成,他要用手中的精泥和工具去深入雕造,去贴,去捏,去揉,去搓,去拍,去压,去插,去刻,去雕,去划……让每个动作都灌注他的心血和热情,才能让塑像中的禅杖、钵盂、书卷、拂尘、数珠、木鱼、宝杵、山水、日月、蝙蝠、蟾蜍、仙鹤、麒麟、灵芝、仙桃、佛手、石榴等等,一一显现出来;才能让每一个塑像的体态、肌肉、动作、衣纹、飘带、线条更加精准,更加自如,更加洗练,更加流畅;才能让塑像的面型、额头、眼耳、鼻子、眉毛、口、脖、手、足等等茯苓饼的做法,表现出各个罗汉们应有的喜怒哀乐、惊惧怀疑、沉静思考等鲜活而微妙的表情;才能让塑像的胡须、头发都有毛根出肉的蓬松之感;才能让那些塑像的个性和身份更加突出,更加明了,要么英气逼人,要么老气横秋,要么庄严华贵,要么滑稽可笑,要么大腹便便,要么瘦骨嶙峋,要么昂首阔步,要么固步自封,要么养尊处优,要么饥渴难挨……更要让某些“罗汉”产生各自的“特异功能”,要么会捉飞鸟,要么能摘太阳,要么可捞月亮。总之租号通,一切都要像女娲造人一样,让自己手中的泥巴出现“声音”,出现“气息”,出现“思想”,出现“灵魂”。
因此,在这个最为关键的阶段,身怀绝技的黎广修正式登场了,他每天带着徒弟们从精泥之中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他们时时刻刻与精泥为伴,与精泥对话,与精泥建立起一种只有他们自己能够理解和感触的和谐而敏感的关系。
即使在他们吃饭、睡觉的时候,精泥也未曾片刻离开过他们的情感、记忆、目光、语言和身体,他们自己的一切似乎也变成了精泥,变成了令他们感动的图像、场景、故事和细节,他们要把精泥的个性品质发挥到极致,这是他们最自觉的使命和目标。
他们的生命和活力也仿佛因此中断了,一切都集中在他们的手上和精泥上。他们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也化为一股神奇的然而是物质的气,他们的手指和雕刀,不断向精泥深入。
几年过去了,“五百罗汉”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诞生了。黎广修才仿佛从梦中走出来,心灵似乎从泥巴中回归到他的肉身里,他舒了口气,掐指一算,时间已飞逝六年,在两千多天时间里,他们的工作进程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平均每四天半就完成了一尊罗汉塑像。
那天夜里,徒弟们都睡了,这恐怕是他们六年来睡得最香的一夜,可黎广修却无法入眠,他秉烛在大殿上站了一会,又慢慢走过罗汉堂,他的步子很轻,很轻,像一阵若有若无的夜风,时而静止了,时而凝固了,时而又好像轻轻吹动一下,接着又恍然飘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黎广修回到卧室,他计算了一下罗汉的数量,大殿的两壁,共68尊,天台莱阁和梵音阁里,各有216尊,共432尊。可以说,“五百罗汉”塑像已一个不少了。
过了几天,黎广修在南厢房山墙上画了一幅山水壁画,赠给梦佛禅师。此画是一幅典型的中国山水画,画面上群山逶迤,江水滔滔,天高云淡,一个孤独的老人凝望着流逝的江水,久久不愿离去……这个画中的老人,应该就是黎广修本人的写照,他以这种含蓄的方式,向梦佛禅师吐露他对云南山川万物的无限眷念之情。
从工匠到大师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再次走进这座并不起眼的建筑——筇竹寺,随着那起伏的山势,我四进四出,最终徘徊在大雄宝殿两侧及“天台来阁”和“梵音阁”里,看到了传说中的“五百罗汉”。
关于黎广修的一系列传说,已被我从云南的土地上一个一个的拾掇起来,编成一部奇异的人生故事。在我看来,即使是了解一位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也要关注这个人的那些被人忽略的生活细节,更可况我们现在面对的是黎广修这样一位大师级的泥塑工匠。可是,尽管我多年来一直苦苦追寻他的历史,但所收获的其实除了传说还是传说,里面虽然也有很多生动的细节,可这一切都无法组成他真实的人生传记。
现在,我从黎广修的传说走出来,我坚信这样一个真理,那就是只要凝视着他那些真实存在的作品,那么我对他的有关传说的收集、联想、想象和叙说,就不会是空泛的、无根据和无意义的,因为他所有的作品都与他各式各样的生活细节有密切的关系。对于黎广修来说,他留在通海河西镇的佛像早在“文革”之中被彻底捣毁,而昆明筇竹寺的“五百罗汉”至今保存完好,那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和完整的艺术世界,而对其成长轨迹、生活习惯乃至日常癖好,已经无法考证和追溯了,或者说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套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作品胜于雄辩,胜于事实,胜于过去,胜于未来。
从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忠厚者、忧愁者、怒目者、老者、幼者、高大者、健壮者、瘦弱者、赤脚者、闲坐者、掏耳者、醉者、哑者、病者、痛者……也看到了揽月者、降龙者、伏虎者、长眉者、讲经者、扶象者……等等,有的神采奕奕,有的双眉紧蹙,有的敛眉眯眼,有的忧心忡忡,有的面庞白嫩,有的肌肉暴起,有的老态龙钟,有的稚气未脱,有的身怀绝技,有的愚笨粗鲁……简直难以置信,我好像真切地听到了他们踱步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舀水的声音,敲门的声音……我感到其中的一尊罗汉的下腹有点儿冰凉,有一尊罗汉的左手在发抖,有一尊罗汉周身的热血仿佛全部集中到了胯部的肌肉里,有一尊罗汉的眼睛好像看见了鬼魅从地底下钻出来。“他们”的皮肤有弹性,鼻孔有呼吸,身躯有体温。任何一个罗汉,任何一个场景,都永远是鲜活的,充满细节的昆明最好的骨科医院,如同我们的现实生活,又如同我们的梦境。我在接受这些画面的时候,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而又实实在在的美好气息,向我汹涌而来。我知道,那是黎广修最现实和超现实的心灵图景,蕴含最深邃、最纯正、最博大和最浪漫的精神气息。
最精彩的是,黎广修能在有限的空间内,善于从佛教题材中得到灵感,又从现实生活中捕获典型人物形象和生活场景,雕塑了这些人物的许多戏剧性场面,似乎让罗汉们不仅具有合符常人的身份和性格特征的动作与表情,还让罗汉之间有了人的“声音”、“情景”和“故事”,如同上演独幕话剧一般,具有世俗的喧闹,又有神界的悠然,充满了生命的幽默感。让人们看起来,常常忍俊不禁,遐想联翩。
我们看到,有两个罗汉,一个头顶风巾、身披袈裟、手执竹杖,另一个手捧法器站在一旁。手执竹杖者,正张开厚实的嘴唇,板着手指,一五一十地向对方诉说着什么?又似乎自己刚获取了什么重大消息,需要与同伴分享。而手捧法器者,侧耳倾听,并不说话,似乎一开始就被对方带来的“秘密”征服了,脸上则流露出内心的惊讶和同情。
有三个非常有趣的罗汉,一个不知刚刚从哪弄来了一只奇异的蛤蟆,放在自己左臂上,逗着乐着。但他好像觉得这种玩法太单调,就招呼同伴来观看。没想到右侧的一个裸露着上身的罗汉却故意背对着他,只顾捧着一尊小金佛,一副自信自乐的样子,对同伴的热情招呼不仅不回应,似乎还不屑一顾。在更右侧的一个罗汉,身着灰袍白裤,脚穿布袜芒鞋,手执藤杖,向左转身,双目凝视着小金佛,似乎情有独钟,极力靠近,并用右手轻轻地指着,议论着,欣赏着,流露出一副好奇、痴迷的神情。尤其是他们的手,无论是玩蛤蟆的,还是指着金佛的,都修长、灵活、敏锐,好像还很温暖。
有一个罗汉,似乎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但他对什么都好像感兴趣,对别的罗汉所说的话,心领神会,暗自发笑。
有一个大力士罗汉,身体扭转着,肩上的锦帛飞动着,大半身裸露着,只见脸上肌肉暴起,浓眉下眼珠突出,牙缝里也好像蕴含着千钧之力。还有一些罗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同时相处一堂,形成相互映衬、妙趣横生的画面。
除此之外,在这个鲜活的世界里,还有各式各样的动物,如蛇、蜈蚣、朱雀、玄武、白虎、豹、麒麟、牛、鹿、羊、鱼、马、螃蟹、犀牛、金猊、鹤、呲铁、狗、蟾、蝴蝶、蝙蝠、、驴、狮子等等;还多彩多姿的植物,如芦苇、牡丹、忍冬花、桂圆、梨、竹、兰花、蔓草、黄色腊梅、橘子、桃、灵芝、莲花、莲蓬、百合花、萱草、海棠花、月季等等;各种宗教用品,如钵、香炉、袋、剑、拄杖、木鱼、扇、念珠、金刚杵、锏、药锄、金刚铃、铜钹、冥籬、药壶、五弦古琴、镜、法轮、净瓶、佛手、火珠祝愿石、藤笠、珊瑚、棒、鼓、戒尺、引馨、箫、锡杖、拂子等等;还有形形色色的衣着服饰,如袈裟、绑腿行滕、秃袖衫、毡帽、僧袈梨(大衣)、马褂、罗汉衣、满耳草鞋、芒草鞋、快鞋、梁鞋、直缀(法衣)、斗篷(行服)、突骑帽、灰僧袍、朝方鞋、僧帽、风帽、金襕衣、海青服、浩然巾、团花披、僧尼帽等等。这些瑞兽、花草、衣着、用具,一个个、一件件、一样样被雕塑得细致入微,活灵活现,既瑰丽奇谲,又真实可信,既充满想象力,又个性色彩十足。例如,其中有一只白虎,虽然看上去也很凶猛,但被黎广修雕塑成一只安静的老虎,它两眼凝视着,似乎猛而不惊,正隐藏在罗汉之中,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其它还有罗汉手中的藤杖、扇子、石榴等道具,也大多从附近的山中采摘而来,再略施人工即成。所以我们今天看上去,每个与罗汉相关的物品,无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既古朴自然,又浑然天成,极富生活气息和地方特色。
黎广修创造“现实”世界的同时,也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缥缈、奇妙、神秘的魔幻世界,那些带有神话色彩的罗汉人物也被他雕塑得出神入化,亦真亦幻,风生水起,简直就是一个超现实的梦境。
我看到一个长臂罗汉,伸出长达四米多的手臂,意欲把天花板上的玉蝙蝠捕捉下来。有一个长眉罗汉,双眉垂下,长达一米,他似乎把眉毛当做玩意儿,安详地抚弄着,显得悠闲自在,自得其乐。还有那个向九天揽月的罗汉,手臂长达数米,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他站在大地上,竟然能把手伸到天空中,百倍专注地用一个什么奇妙的法宝,试图把月亮勾下来。长脚罗汉的两腿也非同寻常,他跨海站在惊涛之中,那可是深不可测的四海,但海水还没漫过他的小腿,我们可想而知他的两腿究竟有多长?
有一位英勇无比的罗汉,满脸络腮胡子,双眉紧蹙,面部肌突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因为全身发力而凸出。他右手握拳,举过头顶,左手呈爪状,似乎要按住身边的老虎,大有武松打虎的英雄气概。
还有一些仙风道骨的罗汉,个个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有的拿着降魔杵替天行道,有的拿着摇钱树喜笑颜开,有的如同生活在天堂,相互咬着耳朵,传递着来自人间的好消息……
在对这些形象的布局安排上,黎广修也有自己的独创性。他没有采用传统的“田”字形结构,而是呈“四”字形布局,分为大雄宝殿、梵音阁和天台来阁三堂。其中,梵音阁和天台来阁与新都宝光寺罗汉堂布局基本相似,将罗汉们分三层环列于墙壁之上,一般上下层为坐姿,中层为站姿。坐姿一般身高一米,站姿一点四米。上下两层多为徒弟们的作品,而中间一层,从视觉上来看,不仅处于中央位置,而且要照应上下,所以都是黎广修亲手雕塑。
这种独特的布局,不再像其它地方的罗汉堂一样,把塑像一尊一尊地供奉在平台上,而是将那些来自天上人间的各种人物形象和万事万物都“定格”在墙壁之上,形成一个群体,相互映衬,相互交错,相互呼应,相互提升,组成了独特的空间结构,犹如音乐,有着迷人的节奏、声音和调子。无论是我从哪个角度观看这些塑像,罗汉们的动人形象和气息都会迎面而来,从视觉上产生巨大的冲击力,如同立体电影一般,让我们感到画面层出不穷,美不胜收,应接不暇,心襟荡漾。
如此的设计,从光的角度来说,更蕴含着某种动人的韵味。一般来说,中国人不喜欢阴影。黎广修作为一个非凡的民间艺术家,在他的眼里,万物都在耀眼的阳光下显的分外鲜明。在更多的时候,他像一个最敏捷的诗人,包含着一种无法用理性加以分析的炽热情感和高雅而虔诚的灵性。但在罗汉堂里,他却巧妙地利用了光影,使每一面布满罗汉的立体“壁画”,都是人性、灵性与诗性交融而成的空间,每一面都有自己的历史和故事,都传达着自己的思想,都有一股拒绝不了的魅力。
从这些方面,我们可以看出,黎广修的探索是深远的,开创性的,多方面的,他一次次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有机结合起来,融会贯通,超凡入俗,突破规制,使自己的泥塑艺术到达了那个时代的巅峰,从而创造了一个罕见的包含着丰富的佛学哲理而生活情趣又极其浓郁的“艺术奇迹”。筇竹寺也因此被誉为“东方泥塑艺术的宝库”。也是从那时起,黎广修声名大振,成了我国乃至世界艺术史上不可忽视的泥塑大师。
这位泥塑艺术大师的尊容如何?我们无数次在各种传说、轶事、诗词、图画中进行探求和想象,最终在他雕塑的“五百罗汉”中找到了这位大师的“真容”。
只见他头披一条浩然巾,身着红僧袍,脚穿快鞋。胡须又密又长,自然垂落于衣袍之上。他端坐着,两手隐没于袖袍里面。他目光有神,但并不犀利,好似闪烁着智慧之光。面孔有些瘦削,眼睑微微发红,显示出几分疲倦。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很坚定,包含着一种百折不挠的气质。
这是一幅比较标准的“肖像”,应该是黎广修让他的徒弟雕塑的。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让自己不朽,而是为了增加罗汉的一种形象。就是这种单纯的想法,为我们留下这幅难得的“肖像”。对于我们现在来说,这样的肖像已具有“纪念碑”式的不朽价值,意味着这位泥塑大师在我们面前“复活”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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